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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手洗洁的旋律
作者:岛田庄司
内容简介
岛田庄司笔下御手洗洁系列四个风格各异的短篇,不但挑战读者的大脑,更展现出史上最具性格的侦探不为人知的心路历程。餐馆洗手间的便池为什么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失踪?公司名牌为什么连中十二发子弹,而对面大楼里又为什么出现幽灵绘画?御手洗与石冈的圣诞节有什么令人难忘的片段?在御手洗关于日本的回忆中,心中最深刻的情感是关于谁的?
IGE
1
虽然我的朋友御手洗洁向来对“功名”二字嗤之以鼻,但自从经手过那几桩离奇的案件以后,他的名声早已今非昔比。随着大侦探御手洗的声名远扬,到我们位于马车道大街的住所来求他的办案人也渐渐多起来了。尤其是国号改为平成 [1] 以来的这几年里,我们两人竟忙碌得难得有片刻清闲。
找上门来的人虽然不少,可是我发现,这些人的身份和以前的委托人有了很大的区别。以前来这里找他的,虽然大多因为遇上了什么解不开的烦心事而终日意志消沉,但其中还是以礼貌周全、态度谦恭的人居多。但是最近来找他的这些人里,不乏明明有求于我的朋友,却又拿腔拿调地摆出一副妄自尊大、目空一切的态度的人。说实话,我历来从心里看不起这种人,对于他们虚张声势的狂妄劲头也总是不屑一顾。然而我的朋友却与我恰恰相反,在他眼里,这些权欲熏心、目空一切、自以为可以对人发号施令的家伙,统统只不过是些可以为他的平淡生活增添少许乐趣,而供他开心解闷的小丑。我甚至觉得,他心里还巴不得这些家伙能隔三差五地找上门来。
对于朋友的这点儿心思,我也并非完全不理解,但总认为这些所谓的大人物无法给我们带来什么吸引人的、充满挑战性的难题,值得我和朋友放下手里的事去为他们效力。这些人既然已经身居要职,平常手下总有一帮人听他们调遣,那么他们解决一般问题的能力还是具备的;能够屈尊找我们帮忙,大都是因为听说了大侦探御手洗破解案件能力的传闻后,才打听到这里来的。因为他们委托的事情显然需要我们严格地保守秘密,同时,解决这些麻烦问题,的确还必须具备一定的专业知识和技巧。在这些人的眼里,御手洗顶多不过是位多少有点名气的私家侦探而已。
发生在平成二年三月的这桩奇妙的事件,就是一位傲慢无礼的“大人物”把我们牵扯进去的。来人的名字叫做秦野大造,自称是古典音乐界一位著名的声乐大师。虽然我本人对音乐向来一窍不通,但从他狂妄自大的神态中还是多少可以发觉,这位委托人在国内古典音乐界中也许确实并非等闲之辈。
这位秦野大师在横滨市的绿区拥有一栋很大的豪宅,另外还在川崎市的幸区远藤町一栋公寓里开设了一间音乐工作室,并在那里招收了几位学生,教授声乐和钢琴,有空也在那儿作几首曲子。若是偶尔忙得脱不开身,也可能在那里小住三五天才回来。为此,这间工作室的四壁还专门铺设了隔音装置。
秦野大造经常开着一辆奔驰车在住家和工作室之间来回,每周还要抽出四天工夫到上野和江古田的大学去授课。据他自己说,每年最少还要举办三场演唱会,因此每天都忙得不可开交。即便如此,这次他还是不得不抽出一点宝贵的时间,把他最近偶然遇见的一个棘手问题拿来向我们请教。但是,这位大师和我们面对面坐了半天,我的朋友还没打算让他把话题转移到正事上来。因为我发现,这位大师摆出的目空一切的态度,看来正对御手洗的胃口。能够拿这位大师调侃几句,正好能为他解闷消愁。
“你大驾光临来找我商量,究竟是不是自己的主意?”
御手洗的语调显得十分客气。古典声乐家用他浑厚的男中音冷冷地答道:
“其实我本人并不喜欢拿自己的私事去跟人商量,可是我的一个学生听说了你的名气,整天在我耳边唠叨,说是外面都在说你如何如何有名,劝我无论如何也得到这里给你找点事情试试。我实在被他说得没办法,才找到你这里的。”
“你这么说实在是过奖了。”
“今天我正好有事路过这里,所以顺便进来看看,也试试传闻是不是真的。”
“你不去找警察,看来还是很聪明的。”
御手洗带着几分狡黠,向我眨了眨眼说道。
“说实在的,我讨厌和警察打交道。而且这点小事也不值得找他们,弄不好让他们捅给媒体往外一传,我可就吃了哑巴亏。我想你既然是位私家侦探,肯定能保守客户的秘密,这点你应该能保证。怎么样,没问题吧?”
秦野的两鬓和下巴都长着浓密的胡须,说话时几乎看不到嘴唇在动。黑边眼镜厚厚的镜片下,一双小眼睛试探性地紧盯着御手洗。
不知为什么,每逢秦野这类人与他相对而坐,御手洗总是显得特别来劲,只要看他不停地搓揉着双手,我就能看出他现在的心情极佳。
“这件事好商量,好商量。不管怎么说,咱们俩还都算是同行,大家都一样爱好音乐。你就尽管放心好了。”
看他说这些话时的高兴劲,不知道的准以为是商人等着了一笔大生意,正在盘算着自己能挣来多少钱。实际上我也能看出,这位秦野大师之所以收起了虚假的笑容,心里也正是这么认为的。
“你如果真是个爱好音乐的人,想必也该知道我是谁。所以对于报酬的事,你可不能跟我耍心眼。”
“啊,你说得对。这件事你可以完全放心,不过,至于说到你是谁,你的名字我可压根儿没听人提起过。”
说话时御手洗显得十分快活。那位大音乐家不满地斜眼瞪着我的朋友。
“看来你还是不大懂音乐吧,居然连我是谁也不知道?”
“不,这话你可就说错了。敝人虽然不才,但年轻时还是正经上过几年一流音乐学院的。不过说到底我最喜欢的音乐,现在看来还得数爵士乐。”
“嗨,那算什么玩意儿?”
音乐家轻蔑地从鼻孔里哼了一声。
“在我们正宗的音乐家眼里,连那些轻音乐都一钱不值,就更别提你那些爵士乐什么的了。所谓爵士乐,不就是从我们古典音乐那里简单抄来几段乐谱改编成的?听那玩意儿也能叫听音乐?不怕让人笑掉了大牙?”
一听这话,御手洗忍不住偷偷乐出声来。
“真没想到,如今在欧洲的个别地方,还有我们日本,居然还有人抱着这种无知的看法。这些人一提到爵士乐,总以为就是‘圣徒驾到’那种档次的曲子。可是就算拿这首曲子来说,它的旋律和和声虽然单调了点儿,可是它的节奏表现也并不那么简单;而且它的节拍无法在乐谱上标示出来,所以先生你也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给学生教会的。古典音乐之所以称之为古典,不正是因为理解方面跟不上进步的潮流了吗?”
“我今天来这里可不是找你这样的私家侦探讨论什么音乐知识的,难道你觉得你那点音乐理论还能比得上我的不成?”
“十分抱歉,我的音乐理论虽然无法跟你相提并论,但我指出先生认识上的某些片面之处,大概总不是什么问题吧?”
“你胡说些什么!”
大音乐家的脸涨得通红,脑门上已经冒出了热气。
“先生请千万息怒,我想你一定误会了我的本意。我是说历史上不少大音乐家在这个问题上都存在着片面的理解和误会。其实我也非常崇拜古典音乐。这不,你进来以前我正听着柴可夫斯基这首《悲怆》呢。”
“噢,你也爱听《悲怆》?那可是一首瑰宝似的名曲。”
“我的评价正和先生一样。这首乐曲听起来如同向着死亡这个宿命一步步走去,仿佛永远循着轨道运行的行星,冷静地思考着人生的真谛。”
“说得好……看来有些方面你还能说出点有道理的话。我本人倒是最欣赏卡拉扬 [2] 大师的作品。”
“我也听到过关于他的一些评论。他跟你一样,在乐曲速度的控制上算是高手,但对于秦野先生你这种学院派的音乐家,拿森鸥外 [3] 的小说做个比喻会很有意思。那位俄罗斯大师的风格,和森欧
外所写的《雁》那篇文章,有一种文学上的共通之处。”
“卡拉扬的作品里常常透出一股静谧的意境,那才算是真正的音乐!”
“而托斯卡尼尼 [4] 和黑泽明 [5] 的曲子有点相似,都有着军队式的严格和一丝不苟的精神。”
听御手洗这么一说,这位著名音乐家不屑地扭了扭头。
“你这种理解目前还算不上主流。”
“叫卡拉什么的那位老先生对第三乐章的诠释我看也很另类。”
“你,你竟敢称呼他‘卡拉什么’!……”
音乐家气得半晌说不出话来。
“他指挥的第一、第二乐章总的感觉还算可以,但到了第三乐章的后半段,我就想起那位巴斯特·基顿 [6] 来,要不就让我想起动画片里撞在墙上的汤姆和杰瑞。我看用它顶替《舰队进行曲》 [7] ,用作弹子房的背景音乐倒还合适。”
“你胡说八道!”
大音乐家勃然大怒地站起身来,大声呵斥道。
“你顶多不就是个偷偷查访婚外情什么的私家侦探吗?还敢在我面前扯什么音乐理论?你得清楚自己是什么身份!竟然对这位世界闻名的大音乐家说三道四!”
御手洗仍然不慌不忙地搓着手,摇晃着双肩,嘿嘿地坏笑着,高兴极了。
“秦野先生,你身上想必带着那个葵花图案的印牌 [8] 吧?”
“你说什么?”
“你就是专门维护卡拉扬这位幕府将军权威的徒子徒孙!”
“我今天真是来错了地方!”
秦野大造愤然说道。他站起身来,拿起皮包和那件做工精致的外套就想离去。
“请便!想回去的话请从这边的大门走。外头风刮得正紧,三月的风有助于你的脑子好好冷静一番。不过遗憾的是,送给你别在胸口上的万代兰胸针的这位女子,怕是从此再也别想找到踪影了。”
一听这话,大音乐家朝外走的巨大的身躯突然停住了,然后缓缓地向御手洗的方向转过身来。
“你怎么知道的?”
这恰恰也是我的疑问,我惊愕地看着旁边的御手洗。
“由于某种原因,我对这种胸针的来历多少还知道一些。这种胸针在日本是买不到的。这是新加坡当地的特产,是在真的兰花上裹上一层金箔做成的。但是像你这样名声在外、地位显赫的人戴它又显得太寒酸了点儿。”
说完,他又凑近我的耳朵轻声说了句:“对幕府将军的卫士来说,这枚胸针显得太时髦了。”
“不过,你这么宝贝似的戴着它,也说明它对你十分重要。我想一定是哪位在你心中占有特殊位置的女人送给你的吧?”
事情过后御手洗才向我解释,像秦野这种一个人找上门来托他办事的,十有八九都涉及女人问题。除了这个,任何棘手的事他们都有能力自己摆平。但要是碰上了女人的问题,他们就会担心事情一旦暴露,将影响周围的人对他的看法和评价,进而危及他们的身份和地位,所以大多数人都希望能够私下里偷偷解决。这倒并不是从他身上别着的胸针看出来的,而是秦野的举动从一进门就让人猜到了他的目的。
“你别着急,秦野先生,先坐下来咱们慢慢再说。比起你想找到的这位女人,我们对卡拉扬风格的理解之争又算得了什么?”
听御手洗这么说,那位秦野先生反倒不知该怎么回答了,他嘴里嗫嚅着不知在说些什么,水牛一样巨大的屁股又重新埋进了沙发里。然后,他用长满黑毛的右手按了按油光发亮的乱发,挡住了光秃秃的前额。
“我最近真是不知所措,不知该怎么办才好,工作也完全无心再做。她就像安琪儿似的天真烂漫,像歌剧里的卡门一样迷人,我心里实在难以割舍。”
“你们认识多久了?”
“一星期了吧。哦,不,六天左右吧。”
“那你和她刚认识几天啊。”
“要是你真心爱过女人就能理解。爱情的产生根本不是由时间的长短来决定的。那是命中注定的东西。在她身上发生的一切,都像是命运安排好似的。那个女子就是我的命运。”
“错误的婚姻多半是由这种错觉所引起的。那么你和你的那位‘命运’到底是怎么认识的?”
“是她找到我工作室去的。她想跟我从头学声乐,将来打算当歌唱家。虽然她唱歌的天赋不算突出,但嗓子还是蛮不错的。”
“那是一星期以前的事了?请告诉我,准确地说是哪一天?”
“上周的星期四。”
“从那天起,她每天都来跟你学吗?”
“我认为她应当接受特殊训练,所以让她每天都来找我学。而且实际上对她的辅导也确实取得了进展。刚刚过了两天,她的歌唱水平就有了明显的进步。按这种情况学下去,我想用不了半年时间,她就能跟着我那几个音乐大学声乐系的得意门生一起学习了。”
“哦,看来还真有进步,这位女子挺有培养前途啊。”
“正是那样。连你这样的外行人都看出来了?”
“那么请你告诉我,你们的交往已经到了什么程度?”
“你这个问题我不认为非要回答不可。”
“一个人是否具备声乐的才能,我们外行人的确很难下结论;可是现在的问题是你要寻找她,我看还得由我这个内行人来作判断。”
“她是个感情丰富的女子。看上去也就二十多岁,但是显得成熟而且大方。她说她早就开始崇拜我,这些年我发行的所有唱片她全都收藏着。她在电视里见过我好多次,第一次真真实实地见到我时,她甚至兴奋得难以自制。不过,这种情况以前也不少见。
“第一天她只是跟我开始学了会儿唱歌就回去了,第二天下了课,她提出想陪我吃顿饭再走。我们一起去了工作室所在的远藤町公寓地下室的一间餐厅,在那儿吃了顿日本料理。也许是餐前喝了太多的开胃酒,吃完饭她突然昏倒在地上,浑身不住地剧烈颤抖,说是身上冷得厉害。我马上把她抱到餐厅角落的沙发上,让她躺下休息一会儿,还把我的西服盖在她的身上。我问她是不是要请位大夫来看看,正巧旁边桌子坐着一位大夫,走过来后摸了摸洋子的脉搏,还给她测量了一下体温,最后诊断她只是由于过度疲劳而引发了轻微贫血,让她就这么躺着休息就行。仅仅过了十五分钟左右,她就完全没事了。”
“你一定很担心啰?”
“那当然。她看上去身体确实比较弱,肩膀很单薄,说话老是有气无力的样子。”
“她长得很漂亮吧?”
“我今年四十七岁,哦,不,马上就四十八岁了,还从未见过如此美貌的女子。坦白地说,我的心已经被她完全俘虏了。自从她离开后,我就像失落了世界上最无可替代的宝贵东西。”
“那么,她感觉好点儿了以后,你们又去了哪儿?”
“我曾向她提过建议,让她回我的房间稍事休息,但她回答说不想那样做。我敢对天发誓,我在劝她回房休息时,绝没有动过任何邪念,为了不使她产生同样的误解,我对她也多次作了这样的说明。但她听到后却偷偷笑了。她说:‘先生不必多心,对于先生的好意相劝,我一点也没觉得有任何企图。我心里知道得非常清楚,先生一定是个标准的绅士。’”
“哦?是这样?”
我发现御手洗的目光越发明亮起来,眼睛里像是闪动着两团火苗,而且他的身体还忍不住前后微微摇晃起来。凭我对他的长期了解,这正是他处在兴头上的一种表示。
“那太好了,那以后她又怎么样了呢?”
“她向我提出,为了调整一下心情,想和我一起开车出去兜兜风。”
“哦,这太有意思了。她想出去兜风?”
御手洗不由得拍了下巴掌,轻轻叫了一声。
“你们到哪里去了?”
“就在你们这儿附近。我们穿过了横滨市区,一直把车开到山丘公园那边,在那里能眺望到外国人公墓以及整个横滨港。洋子正希望那样,因为她想吹吹夜里的凉风。”
“那时你感觉她身体怎么样了?”
“已经完全没问题了。看来她的心情也很不错,站在高处远望眼前灯火通明的夜景,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这么说,那天晚上她非常高兴?”
“她当时高兴极了,还不停地对我说了许多事情。”
“她对你说过什么?”
“那还能说些什么?无非就是身边的一些琐事。我们谈到了酒,谈到了时装,谈到了海外旅行,还谈到了美国大片。唉,总之说了不少话。”
“那真不错。你把自己的感情也对她表达了?”
“哦,不,我这个人喜欢把感情默默地埋在心里,从没有贸然对女人表达的习惯。”
“就是说,那天晚上你们两人之间什么也没发生?”
“那天我连她的手也没碰过一下。然后,她又坐上我的奔驰轿车,回到幸区我的工作室附近。她说很想喝杯咖啡,我就和她一起进了我们公寓一层的一间咖啡厅。”
“喝完咖啡后,你送她回家了吗?”
“我好几次提出要送她回家,她都婉言谢绝了。她说她喜欢从川崎车站自己乘电车回家。也许她认为我私下里有些什么企图。凭良心说,我可不是那种男人。”
“她说过自己住在哪儿吗?”
“她说她就住在离横滨车站西口不远的一幢公寓里。从车站步行到她家,不过七八分钟。而她的报名表上填写的地址是西区冈野二丁目×番×号木莓公寓五○四号。我曾问过她家里还有什么人,她回答说是只和一只西施犬一起生活。”
“这只狗叫什么名字?”
“它叫什么名字有那么重要吗?我没问过她的狗叫什么名字。她说过,那只狗也有着和人一样的感情,而且性情还十分凶猛。”
“不错,狗这种动物的确如此。那么后来呢?”
“我和她一起进了那家叫‘咖啡艺术’的小店。正巧,刚才吃饭时遇见过的大夫也在这里。洋子向他走了过去,对他刚才的帮助表示了谢意。”
“哦,原来如此。那么当天晚上你们没再去过别的地方?”
“喝过咖啡,我一直把她送到离她家不远的地方……”
秦野大造说到这里,突然停了一会儿。我感到奇怪,抬头看了看这位音乐家。
“你和她接过吻了?”
御手洗满脸严肃地问道,听他说话的口气,准以为他亲眼见到了那一幕。让人惊奇的是,音乐家满是皱纹的脸腾地红了起来。
“是她主动扑过来抱住了我。其实我并不希望做出什么不道德的事。”
“这我当然知道。后来呢?你和她告别了?”
“当然是了。我在她家门口向她告别,回到自己的住处,埋头干起了我的事情。”
“你的自制力真值得赞扬。一般男人那时一定会发出色迷迷的笑声,而且会尽力勾引她上床。”
“我可不是那种没教养的人。不过我向她表白了自己的感情。第二天我确实又满心喜悦地等着她。我觉得自己像是回到了高中时代,倾心等待一位心仪的少女出现在教室里。”
“做一名音乐家正需要这种激情,正因为有了这种神奇的力量,音乐家们才给我们留下了许多脍炙人口的不朽名曲。你可别小看了自己发自内心的这份感情。那后来呢?”
“意想不到的是,第二天过了给她辅导的时间,她还是没有出现,我感觉十分不安,所以给她打了个电话。”
“哦?她对你怎么说?”
“她告诉我,自己正躺在横滨车站的医务室里,不知是谁把她撞下了台阶受了点伤,正在医务室接受救治,所以只能晚点到我这儿来。我让她多保重身体,就这么挂断了电话。”
御手洗缓缓地点了几下头。
“那么后来呢?又怎么样了?”
“只有这些。从那以后一点儿洋子的消息也没有了。她再也没在我的眼前出现过。”
听他这么说,我不禁感觉有点失望,就这么点儿事情就结束了,案件还能有多大的意思?
御手洗的感受则迥然不同,他脸上的表情十分复杂,看不出是同情还是嘲讽,也许还夹杂着一点对大师的怜悯。他盯着一旁默不做声的秦野看了许久,才开口接着问道:
“我想这件事总不会这么就结束了吧?
秦野像是在表达内心的忧郁,缓慢而沉重地点了点头。
“是的,我又到她在横滨的蓝莓公寓里看过。”
“你见到她了吗?”
“她已经搬走了,奇怪的是,我来到她家时,正有四五个彪形大汉从她家往外搬家具。”
“哦,还有这回事?”
“她没有告诉任何人自己搬到哪儿去了,就连现在的房东也不清楚。我不知道在她身上发生过什么,为此我非常担心。洋子的目光里总是隐约流露出一点惶恐不安的神情,即使屋里的暖气开得很足,有时也能看见她的身子在不停地发抖,让人感觉她在躲避什么似的。”
“横滨车站你也去过了吗?”
“当然我去过那里了。”
说到这里,秦野又停了下来,目光死死地盯着桌面,莫名其妙地深深叹了口气。
“到那里又发现了什么?”
“那里的人告诉我,上个星期六,根本没有哪位摔伤的女乘客来过那里,更没有人在医疗室接受过救治。”
御手洗的脸色变得凝重了起来,他抬头看了看秦野的脸。
“当然,这里一定有什么不为人知的原因。”
“这还不是明摆着的?”
说完,御手洗把身子靠在椅背上。
“她身上一定发生过什么事。”
“你这么认为,还有什么其他的根据吗?”
“当然还有。”
“说出来让我听听。”
“昨天,记得大约是六点半,洋子又突然给我打来了电话。”
“来过电话?电话里她说了些什么?”
“电话里她显得十分害怕,说是让我想办法救救她。我问她现在在哪儿,她说正在品川车站前一家名叫太平洋饭店的地下酒吧里。电话里还能隐隐听见法国情调的背景音乐。她说,自己已经被一个可疑男子跟踪了,正逃进这家熟人开的酒吧里躲一躲。我问她报警了没有,她说这点事情犯不上惊动警察,只要先生你能马上赶到这儿来,有先生在身边就会感觉安全得多。我告诉她会马上动身赶到那里去,等我到来以前千万不要动。她回答说那太好了,只是对等着我上课的学生有点过意不去。实际上当天来的只有三位学生,而且让他们等会儿也没有太大的关系。原因是这三位学生很快要举办一场音乐会,而可供他们练习的曲子还很多。另外既然有三个人在一起,也会有许多共同话题打发时间。放下电话后我就马上自己开着车,一直向品川车站飞奔而去。原本打算乘电车去能快一点,但考虑到把女子救出来后,带她坐车离开比较方便些。”
“你的判断很对。”
“我把车开得飞快,不到三十分钟就赶到了那里。我把车径直开到饭店的停车场里,然后就大步往地下室的酒吧赶去,可是万万没想到……”
御手洗似乎听得十分入迷,他急不可待地催促道:
“后来呢?”
“她根本不在那儿,不但如此,我向酒保询问洋子在哪儿时,他居然告诉我,今天根本没有这么个人到这里来过。
“这可真把我气坏了。我看见酒吧的角落里有一部绿色的电话。我想她一定是用这部电话打给我的,而且酒吧里的确正在播放着相同的法国背景音乐。我想她一定在这个酒吧里待过,只是酒保没有注意到而已。酒保还告诉我,从未发现我所说的女子使用过这部电话。
“真让我不知道该相信谁。这里附近还有一家品川王子饭店,我想也许是她打电话时说错了饭店名字,于是也到那儿问了问。可是那家饭店里也找不到她的踪影。不但如此,这里也一样没有发现她的任何痕迹。谁也没见到洋子出现在这里过。我实在想不出别的办法了。这就是我和她交往的全部经过。依你看,这到底是什么原因呢?”
“在那之后你马上回到川崎那边的工作室去了吗?”
“是的,除了那儿以外,那天我没有别的事情。”
“回去以后,你发现有什么异常动静了吗?”
“没有啊,回公寓后我又接着给学生上完了课。”
“你横滨的家里发生什么情况了吗?”
“和往常一样。一句话,一切平安无事。”
“你对这位谜一样的洋子究竟了解多少?你问过她的一些个人情况吗?比如她的职业和出生地?”
“这些都还来不及问。原以为以后慢慢熟悉了就会知道的。”
“那天的电话里,你向她提到过你到蓝莓公寓找过她吗?”
“那种紧急状况下哪有工夫去提这种事?”秦野不解地反问道。
“假如仅仅按照正常的思考作判断,往往很难发现那些刻意隐瞒起来的真相。就像动手术时想把隐藏在体内的病灶去除掉,还得用手术刀把没病的肌肤划开才能做到一样。
“我想,这是桩远远超出我们预想的复杂案子,也是我十分感兴趣的问题。好吧,我愿意接受你的委托,一定把真相查明后再告诉你。我这儿已经有你的名片,必要的话我会随时给你打电话或者发传真。”
“可是你还没说到需要多少费用呢。”
“这个问题好说,可以以后慢慢再商量。我历来的做法都是办完了事再算账。”
“但愿你在收费问题上可别太出格。”
“我和你一样,都具备起码的做人常识,这一点上请你尽管放心。”
“可是你要调查这件事起码得知道她的名字吧,到现在我还没告诉过你她的姓氏。”
“她姓什么这倒不要紧,可是如果有她的照片或者知道她的出生日期,那倒是对我大有帮助。”
“可是这些我统统无法提供给你。”
“我当然知道事情会是这样。你要有别的事就请先回去,今天的谈话就到这里结束吧。”御手洗显得十分快活地说。
“你看,我还能再见到她吗?”
临起身告别时,这位著名声乐家还不忘问了这么一句。
“这倒不是不可能。”御手洗最后说道,“看来只有我,你是不想再见了吧?”
2
事情现在十分清楚,秦野大造之所以成为我朋友的委托人,其目的并不在于探明怪事背后的真相,而仅仅是想让我的朋友帮他寻找那位女子,让他能够再次与她相见。这件事本来就没有什么头绪,但是御手洗却连她的名字都没打算问一问。我十分担心这么一来到底是否真的能找到她。再加上,到目前为止,御手洗手头上连一张这位女子的照片也没有,因而对她的相貌完全无从知悉。顶多知道她长得非常漂亮,此外,连她的职业、年龄我们都一无所知。手头掌握的唯一线索只有她搬走前的住所。通过走访邻居,虽然多少可以了解一点儿她的情况,可是在大城市里租住公寓的人,一般都遵从不干涉他人私生活的原则,因此无法对此抱有太大的希望。面对这种局面,我真不知御手洗还能有什么好办法。
那以后,我很自然地关注起御手洗的动静,想看看他将采取何种办法解决这些难题,但出乎我意料的是,御手洗竟然根本没有采取什么行动。他每天四平八稳地坐在家里的沙发上,悠闲地翻看着一本密密麻麻地画满记号和数字的书,偶尔也能见到他像突然想到什么似的,匆匆跳起身不知给谁挂个电话,我见过他打电话的次数也就四五回。
好几次,我因为来了点兴趣,开口问他到底给谁打电话。这时御手洗就会回头直直地瞪着我,好像责怪我为什么要问这种问题。
“给酒馆打的,想问问我要的酒到了没有。”
对于这种显然是糊弄人的回答,我还能有什么办法?
第二天,御手洗又没有迈出家门一步,整天坐在马车道事务所的沙发里一动也不动。我想拉他出去散散步也被他断然拒绝了,他只是反反复复地听着莫扎特和巴赫的几首曲子打发时间。距上次秦野大造的来访过去了两天多,一位名叫本宫雅志的青年找到了我们这儿来,当时已经是下午了。
这位年轻人看起来十分客气,脸上总是挂满笑容,说话也十分坦率。
“我是在川崎区池田一家叫S餐馆的店里做临时工的。最近我们店里经常有人上门来捣乱,弄得我们店长十分头痛。”
“有人到店里捣乱?”
“可是为什么要来捣乱,对方也没有明说,真正的原因我们也实在无法猜透。”
“哦?怎么个捣乱法?”
“这个……”
年轻人似乎考虑了一会儿,好半天也没有开口说话,看来是在犹豫说出来是否合适。
“把我们店厕所里的便池砸坏了。”
他这么一说,我们倒被弄得半天无言以对。
“到底什么被砸坏了?”
“便池。而且还接连砸坏了好几次。”
“你们S餐馆是在郊区吧?”
“是的。我们是家连锁型的餐馆,关东地区几乎到处都有,每家店都有很大的停车场。我所工作的那家店就在第一京滨高速路的沿线。”
“你是说,你们S餐馆的厕所便池被人砸坏了?”
“是的。被砸坏的是男厕里最靠外的儿童用便池,修好了又被砸坏了,这样连着好几次。”
“哦,光砸这一个?”
“是啊。一进门右边最靠前的那个。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我们可真猜不透。”
“一共被人砸坏了几次?”
“前后已经三次了。”
“三次了?看来真不是偶然干的……还光砸同一个便池?”
“没错。每次砸坏的都是同一个,而其他的便池全都完好无损,连裂纹都没有。”
“砸了它又能干什么呢?”
“把它砸坏后拿走了。每次都只剩下一点儿碎片。”
“砸坏后拿走了?怎么拿走的?”
“我想一定是砸坏后放进大包里带走的。御手洗先生,这种怪事你还是头一回听说吧?”
“以前真没听说过,确实是头一次。那么,便池第一次被砸坏大约是在什么时候?”
“上个星期日。”
“星期日……嗯?”
御手洗陷入了沉思。
“这件事是我最先发现的。那天晚上十点左右,我想给厕所补充点儿手纸,顺便把那里的垃圾也清理掉,所以到客人用的厕所去看了看,结果发现便池居然少了一个。我顿时大吃一惊。一小时之前它还好端端的,这也是我亲眼看见过的。我急忙跑去店长那里问个究竟,看看是不是厕所里要施工改造。当时店长反问我为什么问这个问题。我告诉他,有个便池找不到了。店长一听大吃一惊:‘你说什么?’我们两人又一起回到厕所看了一遍,果真少了一个便池。店长也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目瞪口呆地站在那里。哈哈哈……”
本宫高兴地笑出声来。
“那以后呢?”御手洗问道。
“这么着很不雅观,而且让人感觉极不卫生,也会影响到客人的使用。因此店长给总店打了电话,把这件事报告给上级。总店答复说,正好有一家新店准备开业,安装完厕所后还有剩下的便池,明天一早就让专业人员到我们店里来,给我们重新装一个便池。”
“哦,那解决得还挺及时。”
“星期一一早,专门安装卫浴设备的人来了,给我们重新装上了一个新的。当天上午我没到店里去,这件事是其他工友告诉我的。”
“嗯,这件事也就算解决了。”
“是啊。可是到了星期二的傍晚,新安上的便池又不见了。真的,你看,这肯定是故意的吧?哈哈哈……”
本宫高兴地笑了好久。
“这次又是我发现的。晚上不到七点时我到厕所去检查,咦,怎么便池又不见了?”
“那又得吃一惊了吧?”
“可不是!当然我又大吃一惊,再次向店长作了报告,他也几乎不敢相信:‘啊?又不见了?这事该不是你干的吧?’”
“那你怎么回答?”
“我说,那不可能是我干的。”
“嗯。这件事的确很不寻常,没听说还有人偷便池。被偷走的便池跟普通的有什么不一样吗?”
“不,完全一样。就是白色的,到处都有的那种。不过这种便池型号很小,是儿童专用的。不会是因为儿童用的便池体积小点,容易偷走吧?”
“不管多小,总不能塞进一个挎包里拿走吧?”
“那一定塞不进去。要不就是砸坏了以后……”
“我看也不会有人专门收集它吧。要是把它拆卸下来,通过店里大门出去的话,大家一定能发现吧?”
“那一定会被人看见的。”
“假如拿布包上呢?”
“就算包起来,也一定会很显眼。”
“店员中有人见过哪位客人从厕所里带走过大件的东西吗?”
“我问过,都没见过。但是无论是谁,拿着这种大东西出去的话一定会被我们看见的。”
“有没有可能从厕所的窗户里往外递出去呢?”
“厕所里没有那么大的窗户,不能打开的小窗户倒是有一个。”
“好,知道了。你说被砸坏过三次。第三次是什么时候?”
“今天刚刚发生的。”
“今天?”
“对。”
“还是同一种便池吗?”
“好像是一样的。今天我没看见,是店长那样说的。但这次他不可能怀疑是我干的,因为是我不在的时候不见了的。”
“要是你提供不出不在现场的证明,现在还不能这么乐观。第三次发生在什么时间?”
“准确的时间可不好说。现在是上午十一点,那么被偷走的时间不是十点左右就是九点半吧。”
“店里上午几点开门?”
“我们店是二十四小时营业。”
“哦,我竟然忘了!”
“昨天晚上我到我们店附近一个叫孔雀的酒吧去的时候,听那里的老板说,一位叫御手洗的先生说过,假如最近发生了什么奇怪的事,请马上告诉他。我对他说了我们店最近发生的这些事,他让我赶快到这儿来告诉你。当时我还犹豫这种事该不该对你说,结果今天上午便池再次被偷,这回我才下决心跑来告诉你。”
“你告诉我的这件事很有价值。如果今后还有这种奇怪的事发生的话,也请尽早来告诉我。”
“你的本领我早就听说过,所以很想见你一面。我想请问一下先生,刚才我告诉你的这件事,将来能写进书里去吗?”
“这得看你能不能说动我这位作家朋友了,也得看这个事件今后的发展状况。但是我想,写进书里的可能还是有的。你说对吧,作家先生?本宫君,一会儿你准备干什么去呢?”
“等一下我还得回大学去听课,下午六点再到S餐馆打工。”
“你每天的日程都是这样吗?”
“是的,基本都是这样。”
“本宫君,下面的问题请你好好考虑后再回答我。在你们S餐馆内部,最近一两个星期之内发生过什么特别的事情吗?”
“特别的事情?”
“是的。”
“比如说什么样的事?”
“我对你们的情况完全不了解。你看不管是在哪些方面,有没有发生过什么不寻常的事?”
“是我们职工内部的事还是和顾客之间的事?”
“无论什么都行。”
本宫交叉着双臂,低头沉思了一会儿。
“好像没发生过什么事吧……我们同事内部好像没出什么事。”
“那么你们和顾客之间呢?有过什么事没有?”
“没有啊,没什么特别的事啊……”
“我看不大可能吧。发生了这种稀奇古怪的事,一定会有先兆。我想一定发生过什么事情。我先向你提示一下,比如有没有一群比较特殊的顾客最近经常出现在店里,或者每周固定有一天在你们店里集合之类的。”
“好像没有这类事情吧……要说与众不同的顾客,好像也没有吧……照你这么说,是有人故意要跟我们店捣乱?”
“那你再想想,顾客之间有没有发生过什么纠纷?哪怕事情不大,比如在停车场上发生过打斗之类,你看是不是有过?尤其是发生在最近一两个星期内的,请你再好好想想。”
本宫把头垂得更低,歪着脑袋想了很久。
“唉,我真的想不起来……想不出什么事情来。实在对不起。”
“你把范围再扩大些,比如在你们店附近的住家,发生过什么事吗?”
本宫用拳头轻轻捶打着自己的脑袋,又过了一会儿才抬起头说道:“实在想不出发生过什么事,对不起。”
“真是这样吗?”
御手洗稍显失望地问道。看来他把这个问题看得相当重要。
“你觉得如果我拿同样的问题去问你们S店的店长,他的回答也会和你一样吗?”
“我想他的回答一定和我一样。因为我和店长很合得来,我们俩几乎无话不说。如果他发现有什么不寻常的事,一定会告诉我的。”
“按理说砸坏便池并且带走,一定会发出很大的声响,也很容易被人发现。而且把砸坏的便池装起来带走,还需要特别大的包。这些行为都很引人注目。可是到现在为止,还没有人发现过这类可疑的人吧?”
“啊,真的没人见过。店里播放的音乐声音很大,客人的说话声以及其他杂音,加上外面汽车的噪声,合在一起也挺吵的。但是有的时间段里又几乎没什么人来,如果趁这个机会……”
“这个我也考虑过了。只来过一两次的客人不可能对店里环境知道得这么清楚,起码得先来店里摸过几次情况后才能知道。”
“你说得对。”
“如果摸过几次情况后再来砸便池,那么做这件事还真费了不少力气呢。”
“没错。”
“如果真是那样,那他们以后一定还想做什么更大的事情,不是光捣乱那么简单了。”
“啊,是这样……你说得真对!”
本宫不由得频频点头。
“但是,想做什么大事,肯定得不止一个人。今天便池又被砸坏偷走时,你们同事里没有人发现吧?”
“是啊,谁都没有发现。”
“干了三次,三次都没人发现。看来这伙人的组织能力还挺强,像是专门干这种事的人。”
“对啊!”
“那么客人用的厕所是不是不允许职工使用?”
“是的,职工不能使用。职工有自己专用的厕所,就在厨房的角落里。”
“也就是说,客人用的厕所里发生的事,你们并不能马上就发现?”
“是的,是这样……咦,你说这个是什么意思?”
“假如有人在厕所门口挂上一个‘正在清扫中’的牌子,不让别的客人进去,你们店里的人也发现不了吧?”
“是的……如果像你说的这样,还真发现不了。”
“现在你们店的店员里,除了店长之外,大部分都是打工的学生和兼职的主妇吧?”
“全是这些人,当然店长除外。”
“我知道了,现在问题已经越来越清楚了。我想问的就是这些。请你在这张纸上帮我写下你们S店的准确地址和电话,还有你们店长的名字。你今天所有的日程请照常进行,下午六点也和平常一样准时到S店上班去。到时候我也可能会去你们那儿。请你用这个电话打给你们店长,把我的意思告诉他,再请他在我到达以前不要去修那个便池。你看怎么样?”
“咦?哦,那好吧。”
本宫马上站起身来。御手洗也立起身快步向电话走去,摘下话机递到本宫手里。在他拨号的时候,御手洗又照例背着双手在屋里走来走去,看来他开始思索这件事了。
“御手洗先生,你今天能到我们店去一趟吗?”
本宫把话筒拿在手里,不安地向御手洗问道。看来,一定是店长在电话里让他这么问的。
“十分抱歉,我目前还不能确定案件的本质是什么,得看今天傍晚前我能不能彻底分析出事件的原因。所以今天晚上能不能去,暂时还不能确定。”
“哦,御手洗先生还让我告诉你,在他到来之前不要去动那个砸坏的便池……”
“把问题彻底弄清楚,得到明天或者一星期以后,现在还不大好说。我看损坏一个便池对顾客的使用影响不大吧。如果我的想法是对的,应该用不了多长时间就能有结论。这其实应该是个十分重大的案件。你今天来得正是时候,如果你今天不来我这儿,有可能发生更重大的事情。请你照我说的去做,也许这次池田这间S店倒闭的危险还是可以挽救的。”
“咦?我们店有倒闭的危险?”
“弄不好的话。”
本宫又急忙把御手洗所说的话转告了店长。
打过电话,本宫低头行了个礼,说了声“再见”,就转身回去了。
3
本宫刚一离开,御手洗立刻跑到屏风后面,在我收拾得整整齐齐的旧报纸堆前翻了起来。过了一会儿,只见他抱着厚厚的一摞旧报纸回来了,砰的一声把它们使劲摔在桌子上。
“石冈君,你快过来。看来这件事的进展可不一般,也许我们得抓紧点儿。不过,目前我们手头掌握的资料还太少,这是最近两星期的旧报纸,你来帮忙找一找,看看里头有什么不寻常的消息和报道。另外到了播放新闻的时间,你别忘了帮我打开电视机。”
说着,他把一摞旧报纸塞在我怀里,又忙着翻他的报纸去了。
至今遇到的各种案件中,他也曾多次像这回一样,若感到推理的根据不足,便喜欢翻翻旧报纸。然而我却始终无法理解他这么做到底为了什么。
“御手洗,御手洗,你快来看。”
“哎呀,石冈君,你瞎喊什么,已经没多少时间了,你要好好运用自己的第一感觉来判断。这次我们遇到的两件怪事,它们并非孤立的,背后一定有关联。我认为问题不是发生在音乐家居住的幸区远藤町,就是发生在S店所处的川崎区池田。肯定发生在这两个地区附近。但是他在东京的那处公寓也别忘了。那儿好像是品川,哦,不,是大田,属于目黑区。”
“咦?等等,你是说,在音乐家那儿露了几次面又失踪了的那位女子,跟这间餐馆卫生间便池被偷的事件有联系?”
“要不咱们来打个赌,石冈君。两起事件如同政治和贪腐一样密不可分,像是同一株球茎上长出的两个芽。”
“实在令人难以置信。那么,为什么你说时间已经紧迫了?”
“现在没工夫对你慢慢说,但这完全是有根据的判断。我们不抓紧点时间恐怕就来不及了,这一点你得相信我。如果我的推断没出错,不出几个小时一定会有什么重大事件发生。原因以后我再慢慢向你解释,拜托你了,快点按照我说的去做。”
御手洗十分自信地对着我连喊带叫。
那以后足足一小时,我们俩是在翻看旧报纸中度过的。遗憾的是,我们还是没有发现什么有价值的东西。对我来说,这么漫无目的地在旧报纸里一页一页地翻,想找出点破案的依据简直比登天还难。看来御手洗也是一样。我看他拿走我的报纸在那儿仔细翻看了半天,结果也没发现上面有什么让他感兴趣的内容。
御手洗把成堆的旧报纸往旁边一扔,气急败坏地站起身来。他用指关节轻轻叩着自己的牙齿和嘴唇,伸手把头发弄得乱乱的,又开始在屋里大步走来走去。
“御手洗!”
我只好壮着胆子叫了他一声,那是因为我的肚子早已空空如也。时间已经到了中午。
“你不是说,有规律的生活习惯有助于身体健康吗?我看是不是先把午饭解决了再说?”
正当我小心翼翼地向他提出这个建议时,御手洗打断了我的话,说了一句:“哦,原来是后天中午。”
接着,他又急忙向电话走去,迅速拿起话筒按了几下按键。
“是S店吗?请叫一下中岛店长……我是御手洗啊。”
店长接电话后,御手洗马上问他,有没有发现四五个一伙的客人最近经常光顾店里,是不是有几个人每晚在固定的时间里出现。他问得十分详细和认真,这个电话足足打了二十分钟。
“这到底怎么回事!简直莫名其妙!”
放下电话,御手洗走到房子中间愤愤地大声说道。
“看来这桩案子确实有点怪。便池被人砸坏了带走没人发现倒也没什么,店里没发现有什么可疑的人出现也情有可原,大家都在忙嘛。但是也没有四五个一伙的人经常来店里,这就有点怪了。”
御手洗坐到自己常坐的沙发的扶手上。
“没发现有一伙那样的顾客出现,这从道理上肯定说不通。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他们又有什么必要非要把便池砸坏呢?到底为什么?”
“你是说,有一伙四五个男子经常去店里?如果只考虑固定的顾客,那么一伙女的去那儿算不算?”
听到我的问话,御手洗轻蔑地用鼻子哼了一声,高高地抬了一下手,站了起来。
“告诉你,石冈君,被人砸坏的可是男厕所的便池。”
我一想,哦,说得也对。
御手洗又开始在屋里踱起步来。我站起身向电视机走去,播放新闻的时间已经到了。
我打开电视,先听了一则油轮火灾的新闻。接下来播的是一段银行被劫的消息,我已经开始紧张起来了。我回头偷偷看了御手洗一眼,他仍然显得那么无动于衷。
接下来的新闻是汽车撞人逃逸事件,他看起来还是不怎么感兴趣。只有我感到十分紧张,竖起耳朵认真听着,就怕漏过了一句话。新闻里说,两名高中生驾驶一辆摩托车行驶在千叶的国道上时,被后面飞驰而来的小轿车撞倒在地,其中一人当场死亡。
下面一条新闻是关于政治捐款的。再下面的新闻是说自民党提出了一个抑制物价快速上涨的提案,但受到反对党的攻击。他们认为这种事政府用不着去管,应当完全听其自然。这次播报的新闻只有这些了。我想既然没有什么对我们有用的消息,就拿起了遥控器把电视关上。
“慢着!”
只听见御手洗急切地喊了一声。
“快,把电视再打开!快点!”
我赶紧按下遥控器打开了电视。画面上出现的像是哪个小公园。一位女播音员正在画面中进行解说。
“去年三月×日被人砍伤毁坏的目黑区五本木三丁目下马小公园里的一棵针叶树,在附近街道的好心人以及临近的驹泽大学植物系教授的救护处理下,已经恢复了生长,现在看来情况良好。”
接下来出现在画面上的是一棵树被砍断的枝丫,以及树干和根部周围被斧子砍伤的痕迹,树干上还包着稻草编成的绳子,像纱布似的围着树干扎了好几圈。树根四周还用几根木棍撑着,看起来当时被破坏得的确很惨。
“请听听附近居民的声音。”
说完,画面中出现了一位中年男性。
“居然还有人冲这些可爱的树木下手,他们这么做对自己到底有什么好处呢?我实在不理解……
“大家都看见了,这个公园面积这么小,那么多卡车从这附近经过。这些车排放的废气太严重了,这片绿地对于我们住在附近的人来说,就像沙漠中的绿洲一样宝贵。这里只种着这么一棵树,居然还被人毁坏成这样。我希望干这种事的人马上住手,不能再继续破坏下去了。”
我觉得这段新闻和我们没有什么关系,这类新闻也太普通了。然而想不到的是,御手洗双眼紧盯着画面,还赶前几步走到电视机前。
“这段新闻有什么稀奇的?还不是普普通通的一件事?”
“喂,你快看!”
听我这么一说,御手洗伸手指着电视上的一点,我一看,原来是S餐馆的招牌。
“啊,看见S餐馆了。”我点了点头。出现在新闻里的五本木下马小公园的旁边,居然有一家位于郊区的S餐馆。
说起来也不值得奇怪,S餐馆是关东地区一家有名的大型连锁餐饮店,据说店铺总共超过一百家。
“可是这又和我们的事有什么关系?S餐馆的店还不到处都是?那里好像是驹泽大街沿线,凡是在这种临街的地方总是能看到几家S餐馆或者D餐馆之类的门店啊。”
可是御手洗对我提出的质问不置可否,又往旁边一闪,开始在屋里急速地来回走动。
当我把视线转回电视上时,新闻已经播送完了,接下来是天气预报节目,我只好关上了电视。
“难道是……”
听见御手洗嘴里轻轻嘟囔着什么,我顿时又紧张了起来,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川崎区池田、目黑区五本木、幸区远藤町。池田(IKETA)、五本木(GOHONGI)、远藤町(ENDOMACHI)……I、G、E。啊,原来如此!”
他两只手举得高高的,嘴里说着一些我根本听不懂的话。
“真有这么凑巧的事?这恰好就是我擅长的东西。上帝可真会开玩笑。不,不,这不对。这么一来肯定不对了。没时间了,还是再重新好好想想吧……IGE,什么玩意儿!不行,满脑子净是这个IGE了,这也太凑巧了,这不太可能……什么?IGE……IGE!石冈君!”
听到御手洗的喊声,我回头看了他一眼。他双目睁得滚圆,眼里似乎放着光。
“刚才电视里说,被砍坏的树是常绿针叶树,真是那样吗?”
“啊?”
我不禁大吃一惊,不知怎么回答他才好。御手洗懊丧地挥动着右拳接着追问道:“你说,是不是那样?”
“咦?哦,哦……”
“的确是那样吗?不会只有我一个人听见了吧?”
“哦,不。电视里确实是那么说的……那又怎么了?”
“太棒了!”
御手洗激动地喊出声来,双手使劲挥舞着。
“真让人不敢相信,这无疑是神对我发出的暗示!你知道吧,石冈君,是神暗示了我这件事情的真相是什么!”
我吃惊地站起身来。
“不,现在还没有完全弄明白,虽然还没明白,但没关系,有了这把钥匙一定能把真相揭开。来得及,看来还来得及。石冈君,请帮个忙,请你就像雕塑似的一动也别动。就一小会儿,就那么一小会儿……”
说着说着,御手洗突然愣住了。
这样过去了二十分钟,我们还是什么话都没说。又过了一会儿工夫,他开始忙碌了起来。他先走到电话机前拿起话筒,按了几个号码,不知在给谁打电话。我只是默不做声地看着他做完这一切。
“秦野先生吗?你怎么样?我是前天见过面的马车道的御手洗。最近心情好点了吗?咦?太忙?心情不好?哦,你放心。一会儿我会让你高兴的。今天,那个谜一样的漂亮女子一定会给你打电话的。什么?当然是真的了。你问为什么?是啊,是我安排好的。时间我估计百分之九十是在下午六点半。但是在其他时间给你打电话的概率也有百分之十左右。要是你特别想见她一面,那就好好待在那儿等着,千万别离开。”
御手洗的语气不容置疑。
“要是她给你来了电话,就告诉她,那里只有你一个人在。这一点无论如何要向她强调清楚。而且还要告诉她,今天不会再有人前来拜访你。一定要照我说的告诉她。什么原因以后会跟你解释。要想见到她的话,就请按我说的做。如果不那么说的话,她还会和上次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以后你就永远别想再见到她了。
“……是啊,你说得对,这是一个都市里海市蜃楼般的女人。有魅力的女人只能存在虚幻中。她也是那样,谁也无法认识真正的她。尤其因为她是女人,既然是女人,那就和有魅力的人格无法并存。如果这两样重叠在一个人身上,一定会充满矛盾,意味着这是一个不稳定的瞬间。
“……你放心,事情不像你想象的那样复杂。要是她想拉你跟她到哪儿去,你就尽管跟她走。你的安全完全有保证。假如她希望和你共度良宵,你不妨顺水推舟答应下来,也许算是件高兴的事。因为你只能见到她这一回了,过了这一夜就再也无缘相见。今天晚上就是最后的一夜。但是我相信,以后你也绝不想再见到她。
“如果她给你来电话,请你打电话到这里说一声。你就找石冈君,托他把话带给我就行。电话号码是四九六—五二××,是本市电话号码。你只要像打电报似的说一句‘她的电话来过了’就行。不管她对你说了多少情意绵绵的话,我不会像个小报记者似的刨根问底,这一点请你放心。最后请你好好洗个澡,把头发梳整齐点,再见。”
御手洗放下电话,但马上又拿起话筒,不知给谁又拨了个电话。接着他突然捏着嗓子说起话来,听到他装出的不男不女的声音,连我也不禁吓了一跳。
“喂,你是住宅行业协会吗?哦,不对?那你是哪儿?你问我?我是建设部住宅问题审议会。刚才我又查了一下电话号码本。哦,你的电话是吗?……哦,政府机关的电话不用查也知道。那当然,不过这星期我们这儿负责接电话的人感冒了,发烧三十九度五。真没办法。哈哈哈,你稍等,咦,怎么挂上了?”
“喂,御手洗,你到底在干什么啊?”
我实在看不下去了,只得开口询问。我知道他上一个电话是打给秦野大造的,告诉他已经安排好了让那个女子给他去电话。然而我很清楚他其实什么也没干,今天光是像一头熊似的,在屋子中间不停地走来走去。他对秦野说的话只能让人认为是为了挣点办案费,尽拣好听的来蒙骗那位音乐家。
下一个电话里,他自称什么建设部住宅问题审议会,也不知道他胡说了些什么。甚至这电话是给谁打的我也不知道。不知是不是他的脑袋出了什么问题,如果不是的话,那他一定在恶作剧。在我看来,御手洗干的这一切,完全都是没什么用的傻事。
还没等我回过神,闲不住的御手洗又开始给谁打电话了。好不容易不在屋里疯疯癫癫地走来走去,没想到一转身他又迷上了电话。
“喂,是户部警署吗?我找刑事科的丹下警官。你问我?我叫御手洗。——石冈君你别担心,操心太多容易掉头发。冰箱里有牛奶,多喝点有利于保护胃黏膜。——喂喂,丹下先生吗?最近身体好吧?……哦,是吗?有事忙着比什么都强……哦,对,对。要是警察们都有空到山下公园钓鱼去,那这个世界就太平了。不过告诉你,今天晚上可能有大事发生。我完全没打算改变你的生活方式,但是如果你太太不反对你步步高升的话,今天晚上五点半,请你多派几个人,到川崎区池田那家汽车餐馆S店去,帮我把四名黑社会打手抓进去。
“你问他们具体犯什么事?这些得以后慢慢调查了,现在还不清楚。我也是刚刚知道的。但是根据现有情况来判断,那家餐馆今晚六点以后一定会发生重大事件。你放心,肯定不会让你白跑的,这我可以保证。可能情况会很严重。我那位朋友石冈和己,你见过的,他今晚五点去那儿等你。”
“咦?你说什么?”我不禁抬头看着他。
“你听他调配就行。我会和他随时保持联系。”
“喂,你自己怎么不去?”我不禁感到不安起来,大声问他。
“喂!今天发生的事件到底属于什么性质,被害人、加害人分别是谁,事件会闹到多大规模,这些问题一旦我查明会立即通知S餐馆。上面说的你都记住了没有?……那好,那好!不用我再啰唆了吧?你们最好别开警车去,要是你那辆警车往那儿一停,今天晚上就什么都不会发生了。另外,去的车也尽量别用‘88’号牌的,他们会认出来。就开那辆白面包车去最好。不过别让人看见里头坐着的人全都头戴头盔,手持防弹盾牌。这次我们的对手很厉害,而且嗅觉很灵敏。另外我得跟你商量,你今天晚上去的时候,能不能不穿你那件西服加风衣,那样你一到店里身份就暴露了。对你太太说,让她给你准备一身毛衣配牛仔裤穿着去。要能穿一件短外套或者夹克就更好。你进去后眼神也别太凶,就得像对家庭主妇推销汽车一样,显得温柔点……对,对。这是有点难,这我知道。不过,是的,是的……那好。那么五点半见。拜托了。——石冈君!”
刚挂上电话,御手洗就开始叫我。
“电话里说的你都听见了吧?抓紧时间准备一下,尽快赶到川崎的S店那里去。我想你肚子也饿了,到那里再好好吃一顿。我会给你打电话,但是你不用坐在公用电话旁边等,我要打的话会挂到厨房那部电话上,你尽量坐得离厨房近点就行。
“你到达S店以后,马上找他们的中岛店长,告诉他晚上五点半户部警署有五位警察会到那儿去。另外你把我的意图中你能理解的部分也告诉他。没问题的话你可以先走了。再见。”
“喂,等等。说实在的,你的什么意图我一点都不知道!”
“你就这么告诉他总会吧?”
御手洗带着一脸恶狠狠的表情对我说。
“就我一个人去?”
“那当然啰。”
“那你干吗去?”
“这还用说,出去调查事件去。总得知道今天晚上S店会发生什么事啊。”
“你到现在还不知道会有什么事吗?”
“那怎么能知道?这些事我不也是刚听本宫说的?”
“还不知道到底会发生什么事,那你也敢通知警察?”
“这都是神告诉我的。人生到了关键时候就得豁出去拼一拼。”
“我怎么觉得对你来说总是到了关键时候似的……”
“假如一切像我预料的那样,现在还不赶紧想办法就来不及了。没时间再犹豫了,眼看就要有大事发生,而我既然提前想到了,如果没有及时采取措施去阻止,将来一定会后悔的。这么一想,即使冒点危险也值得。啊!已经没有时间了,马上就快到两点了,离预计的时间只有四个多小时。在这么短的时间里,要弄清今晚将要发生什么事,这就是事情的关键。”
“你怎么知道六点半将有大事要发生?”
“已经没时间慢慢跟你说了,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但是,你让我去,总得有什么线索和理由吧?”
“那当然有了。”
“是你刚才提到的什么IG什么吗?”
“IG……噢,不是那个。那是个更大、更根本的问题,是治疗这个严重患病的都市,打开这个锈迹斑斑的金库的钥匙。但是它和我们现在要采取的行动无关。”
“但是目前你所知道的事情我也都知道啊!”
“是的,所有情况你也都知道。”
“你是说,我所知道的情况中已经包括了足够的线索,能够推断出今晚将要发生的事件,决定你我的行动?”
“你说的完全正确。没有时间了,我得走了。注意锁好门,把煤气关了。”
御手洗穿好大衣,匆匆忙忙地消失在大门外。
著名声乐家面前出现的谜一样的美女,以及她谜一样的搬家和行为,还有川崎区池田那家郊区餐馆被人屡次砸坏的儿童用便池——这些和目黑区五本木下马小公园那条新闻报道,究竟要怎样联系在一起呢?
而这些事情中,隐藏着怎样的关键线索呢?从这里又怎能推断出今晚六点半将会在川崎的S餐馆发生重大事件呢?而且据说这个大事件的性质还能据此调查出来——这一切无法理解的事情,御手洗又是根据什么能把它们联系起来的?
我一个人呆呆地站在房间里,想了好久好久。
4
下了电车后我又换了辆出租车,一直开到这家S汽车餐馆的门前。一路上,我在脑子里把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又整理了一遍。
一位美女突然来到著名声乐家秦野大造的音乐工作室,提出想从头开始跟他学声乐。但是只学了两天之后,她在第三天打了个电话来,说是从横滨车站的台阶上摔下来受了伤,不能继续到那里参加学习。而秦野大造经过了解,认为根本就没发生过这件事。也就是说,这个女人在说谎。
其后不久,她又给秦野的工作室打来电话,说有个神秘男子在跟踪她,希望秦野前往相救。她说自己正在太平洋饭店的酒吧里等着。当秦野大造急忙驱车赶到那里时,那位女人又像烟雾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不仅如此,酒保还证实根本就没见到这个人。
另外就是这家S餐馆的厕所便池屡次遭人破坏的事件。这两起事件之间到底存在什么联系?尽管我绞尽脑汁,仍旧无法发现它们之间存在丝毫的关联。
S餐馆的中岛店长是位戴眼镜的瘦瘦的男子,头发精心地梳理成三七开,身穿一套干净的黑色西服。很难看出他的年龄到底有多大,但是从他的笑容和脸上的皮肤来推测,可能还很年轻。中岛店长说话十分客气,行动中透出一副干练的样子。
我费了好大的劲才把事情对他说了一遍。和往常一样,我每天只见到御手洗忙忙碌碌地做这做那,对他心里想的是什么却一点也不了解。比如他对这次发生的事件作何判断,我几乎完全一无所知。我像一个月前刚到日本的外国人一样,结结巴巴地把御手洗让我转告的事告诉了店长,但是看得出,中岛店长还是没有完全听懂我在说什么,他一脸茫然,半天也插不上一句话,最后总算捺着性子听我把话说完了。
“那么,就是说,户部警署要来五名警察对吗?”
“对。”
对于这一点我还是知道的。
“是五点半到吗?”
“是的。”
“那用不用给他们留几个座位?不过五点半的时候客人还不多,空位子总会有的……今晚这里真要发生什么大事?”
“御手洗是这么说的。”
我也只能这么告诉他。
“他说的话是真的吗?我想不大可能吧。我来这间店里已经有六年了,可能引发犯罪的事一次也没出过。偶尔也有骑摩托的暴走族来这里,那只在星期五、六两天的半夜。今天虽然也是星期五,但是五六点钟这个时候他们还不会来。我们的顾客以学生和白领家庭,以及公司的年轻小姐居多,只是家普普通通的餐饮店而已。”
“哦,是吗?”
“刚才御手洗先生电话里也这么说。但是我放下电话后又想了很久,实在记不起来有哪天来过什么暴徒恶棍,或者黑社会那帮人。来这里吃饭的人大多数都是带着家人一起来的。那些惹不起的人爱去的好像是别的地方吧。”
“哦,是吗?”
“是的。来我们这里用餐的大多是全家一起来的。要是赶上星期天,这里热闹得就像个儿童游乐场,我们都忙不过来。从没见过那些凶神恶煞的家伙上这里来,而且像他说的一来就四五个,成帮结伙的,我就更没见过了。御手洗先生本事虽然大,我看他这次是不是看走眼了……”
说实话,本来我心里多少就有点儿嘀咕,被他这么一说,还真有些不自信起来。我往店里扫了一眼,看见的净是学生打扮的年轻情侣,还有像是家住附近的家庭主妇,就连坐在那儿的几位中年男子,看起来也像是哪家公司的正经干部,正在边吃饭边聊着有趣的事情。旁边零零星星坐着的几个人,也在优哉游哉地读报纸。这哪像过一会儿就有大事发生?而且也没觉得有必要大惊小怪地叫警察来。我想,再过一会儿,那五位警察要是来了,让他们坐上几个钟头冷板凳,到时候风平浪静什么都没发生,不知道那几位的驴脸得拉得多长。想到这里我不禁有点紧张,估计今天的结局可能不大好看。
“那,你看我该帮你干点什么?”
“现在你什么也别干。御手洗说过,他会打电话来教你该怎么办。等他的电话打来了,我们再商量。他说要是打电话来了就让我接,所以来电话以后请马上叫我。你看我坐这儿合适吗?”
我的位置正好在大厅中央,离厨房也比较近。我坐的桌子和厨房之间,有一块不太高的屏风拦着。屏风上面有几个凹槽,里面放着几盆塑料做成的常青藤盆景。虽然我坐下来时看不见厨房里面,但要是站起来的话可以看得清清楚楚。
“行,你坐这儿正合适,我们厨房里装的是无绳电话,要是有石冈先生的电话,可以把话机拿来让你接。”
“那太好了。”
我坐下来后要了几个菜,吃饱喝足后便坐着喝茶。正在这时电话来了。我把话机贴在耳朵上,往墙上的挂钟瞧了一眼,已经快五点钟了。
“石冈君,下面请你照我说的办。”我刚把话筒拿好,电话里就传来御手洗的声音。
“谁来的电话?是御手洗先生吗?”店长问我。
“店长在你身边吗?”
“在。”
“那好,请他赶紧把店里的窗帘全拉上。”
“店长,御手洗先生请你把店里的窗帘全拉上。”
我把御手洗说的话转告了店长,他十分认真地点了点头,叫上两位女服务员,迅速地分头把三个大玻璃窗的窗帘给拉上了。这时店里的顾客还不多,拉上窗帘倒没显得太费劲。
“石冈君,你现在正坐在屏风前面吧。电话里现在有一些杂音,你拿的大概是无绳电话吧?”
“对啊。”
“那太好了。你马上站起来,走到屏风前面去,把向你这一边垂下来的常青藤都拨到厨房方向去。那样一来屏风自然就会向南倾斜,也就是说会向和大门相反的方向倒。马上去办。”
“行。”
我把电话放在桌上,转身照他说的做完了。
“做好了。”我拿起电话向他报告。
“你回头向大门那边看。”
“我看着呢。”
“能看见收银台和卖小礼品的柜台了吧?”
“嗯。”
“右上方墙上挂着一个米老鼠图案的挂钟,看见了吧?”
“啊,看见了。”
“你往那个方向走。”
“明白了。”
“走到厨房这边了吧?从那儿往右拐。看见那儿有两张贴着木纹纸的桌子了吗?”
“哦,有。”
“再往里就是厕所,前面右手边有部磁卡式的公用电话,对吗?”
“御手洗,别拿我闹着玩了。你到底躲在哪儿看着?”
“石冈君,你回头看看,窗帘全挂得严严实实,我哪能看得见?”
我转头看了看窗户,真像他说的那样,几个窗户都拉上了窗帘,经过门口的第一京滨高速路和路边的楼房全都看不见。店里的客人并不多,一看就知道御手洗并不在里头。如果说能看见的,就只有正面的玻璃门了。透过玻璃虽然能看见S餐馆的部分外墙和刚拉上窗帘的一部分窗户,但是根本看不见任何外边的建筑物。
我又回到店长身边向他询问:“御手洗对你说过他今天来过这儿吗?”
店长一听瞪大了眼睛,连连摇头说道:“我根本就没和他见过面。”
这时电话里又传来御手洗那不耐烦的声音。
“石冈君,这些话以后再说!你告诉店长,靠近厕所的那两张桌子得先空着,其中的一张,也就是离厕所较远的那张桌子给丹下警官留着。一会儿他们几个要坐那儿。”
“哦,知道了。那么最里头那张桌子是给谁留的呢?”
“今晚有一伙人会乘一辆乳白色奔驰车到餐馆里去。我想他们一定想坐在那儿。刚才对你说的这些,你都记下来没有?”
“等等!”
我一边让店长帮我拿着电话,一边掏出了记事本。
“奔驰车的车号是品川33,后面数字是91××。会有几个穿着黑西装的男人跟着一位八十岁的白发老人到那儿去。人数大约三四个吧。老人不坐椅子,我看他会坐在带软垫的沙发上,面朝厕所方向。他刚坐下不久就会站起来,到那部绿色电话机那儿打电话。”
“喂喂!御手洗,你怎么连他们会干什么都知道?”
“这些事以后慢慢再跟你说!你通知店里:老人他们如果来了,还按普通顾客那样接待,叫一个服务生过去请他点菜,该怎么办就怎么办。老人也许会要一碗不放盐的糙米粥。总之我说的这些事今晚肯定会出现,我连他们的剧本都拿到手了。一会儿那辆奔驰车在停车场停好后,你和几位警官得给我打起点精神来。刚才向你说过的那些情节,就像写好的剧本一样一定会上演,但是另外再出点什么意外的事我可就猜不着了。这些话请你尽快转告丹下警官,在一旁的店长你也要告诉他一下。通知完了以后,你还坐回厨房旁边的座位上等着。你旁边的屏风刚才动过了以后,应该能看得见丹下警官他们的位置,你要时刻注意他们那边的动静。”
“那你现在在哪儿?”
“你问我?我在惠比寿。”
“惠比寿?你这时候还跑到那儿去干什么?而且你人在那么远的地方,怎么对这儿的一切都这么清楚……”
“你这个习惯可不好,关键时候老喜欢问这问那的没个完。同一件事问几遍就没意思了。我这边正忙着呢!”
“你现在在忙什么?难道你不来这儿了?”
“我想或许也会过去,但不知道能不能赶得上好戏开演的时间。我这边还有好多事要办。”
“今天这里到底要发生什么事?”
“我还得接着搞些调查,但基本上已经清楚了,没把握的事我还不能说,因为弄不好可能事关人命。”
“你说的是真的?”
“再给我点时间就全清楚了。待会儿我再给你打电话。你一定得记住,今晚将要发生的事情十分重大,但是你也不能慌,好戏开场时我会给你发暗号,所以没开始以前你尽可以放松些。”
“会给我什么暗号?总不会真的跟演戏一样,开场前先响铃吧?”
“没错,会响铃的。”
“铃在哪儿?真的?”
我想,我这位朋友肯定又在拿我开心。
“不就是你现在手里拿的那玩意儿吗?”
“我拿着什么玩意儿了?手里拿着的?哦,你是说电话机?”
“正是它。过一会儿秦野大造先生会给你们那儿打电话。他会告诉你,那位谜一样神秘的女人给他打过电话了。那就是好戏开场的铃声。”
“咦?他会给这儿打电话?”
“喂喂,小声点儿,石冈君!刚才你在家里没听见我打电话时对他说过什么?你把事情都记清楚点儿。只要秦野不给你那儿去电话,下面的好戏就开不了场。一切都是从那位美女给秦野去电话后开始的,知道了?”
“我还是满头雾水,不过你刚才说的事我倒是记住了。”
“现在你知道这么多就行了,在你动手记述这桩事件以前会全知道的。其余的话待会儿再说了。”
只听咔嚓一声,他把电话挂上了。
5
五点半整,丹下警官等几个人推开店门进来了。他还是平常那副模样,标准的大背头梳得油光水滑,两眼炯炯有神,撅着嘴像是正准备训人,一看就不会给人留下什么好印象。可是如果和跟在后面的那四位老兄比起来,他这副嘴脸还算是最可爱的了。
看上去后面那四位警察个个都不是善茬儿,知道的说他们是警察,不知道的会以为来了一帮黑社会流氓,而且还得是流氓中挑出来的最凶神恶煞的角色。你瞧,这几位刚一进门,差不多就把中岛店长和我的腿都吓软了。女服务员个个吓得抱头尖叫,跑得快的已经溜到屏风后头躲了起来。
中岛还真不愧是店长,我向他使了一个眼色后他就壮着胆向他们走过去,按御手洗交代的那样,把他们五位安排到厕所附近那张桌旁坐下,然后再按商量好的那样,搬了两把椅子放在旁边。等他们都坐好后,服务员这才战战兢兢地给他们送上水来。我也到他们那儿打了个招呼。
“哦,石冈先生,有些日子没见了。”
丹下警官大声说道。平常他说话就是大嗓门。
“是啊!辛苦你们几位了。”我回答说。
“我这几位弟兄虽然形象差点,但都是我四科的同事,从我旁边数起,依次是青柳、角田、藤城和金宫。”
丹下警官倒不怕揭自己人的短,把丑话先说了倒也挺自然。他刚介绍完,那几个相貌凶恶的警察挨个儿和我点头打招呼,这场面大概看起来也挺滑稽的。
“我这几个弟兄长相太凶,要让他们去盯梢很容易暴露,所以老得拿点报纸杂志挡住脸,或者让他们戴副墨镜。”
“哇……”
其实我心里倒真想让他们这样做,但是因为害怕,最后没敢说。
他们贴身穿着灰色或者棕色的厚衬衫,外头再套一件绣着什么建筑公司名字的工作服。虽然他们装扮成建筑工人让人觉得体格太壮,但粗粗一看却真有几分像。
打扮得最特别的还是丹下警官,他身穿一件蓝底白色图案的毛衣,十分醒目,而且上面的图形也相当有趣。那是一幅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围着一个雪人做游戏的图画,还有一条狗在旁边。两个孩子的模样非常可爱,和这件毛衣的主人形成了强烈的对比。
我好奇地凑近他的毛衣多看了几眼,丹下警官不好意思地解释道:“这件毛衣是临时从小舅子那里借来穿穿的。”
我到他们桌子去的途中曾向大门外偷偷瞥了一眼,发现停车场边上停着一辆白色的面包车。看来丹下警官虽然外表看上去吓人,但对于上级交代的事,做得还是挺周到的,这正是他的一个优点,御手洗也常常对我提起。
“御手洗对你说过没有,这里今晚到底会发生什么事?”
丹下警官坐直了身子向我问道。
“这个……”
我暗暗提醒自己,这个问题可得好好考虑后再回答,而且还得把情况整理分析后才能说明白。我定了定神,然后慢慢把自己知道的告诉了他。
向他交代清楚花了好长时间,可是我看他一直听得十分认真。听完后,他满脸的不耐烦表现得越来越明显。
“也就是说,按照时间顺序,事情经过是这样的:首先,那位身份不明的女人会给秦野大造打电话,告诉他自己急于见到他,对吧?然后秦野接完电话会打电话通知石冈先生,事情就开始了。
“那辆品川33号码开头,后面是91××的乳白色奔驰车一会儿会停在外头的停车场,三四个穿黑西服的大汉会陪一位八十岁的白发老人进餐馆来,而且他们会主动坐在旁边这张桌子旁。老人会挑那张面朝厕所的,铺着软垫的沙发坐下,然后又很快站起来,到那边绿色的公用电话打电话。
“服务员会来问他们想吃什么,老人会点一碗不加盐的糙米粥。这家店的菜谱里到底有没有糙米粥?你把菜谱递给我看看……哦,真的,还确实有。这就是糙米粥,菜谱上还有照片……但是我怀疑,这些肯定都会发生吗?那么,这都是事先编好的戏了?御手洗真的说过,连演戏的剧本他都清楚?”
“对,他是这么说的。”
“哎,他那个人老爱那么说,就算他说得挺像回事,我还是不怎么相信他的说法。不管怎么说,一个人的行动哪能跟模子刻的那样早就定得死死的?而且这件事总归还没发生,怎么能猜得这么准?来的那几个不会是演员吧,因为什么原因来这里演戏的?”
“这我可就不知道了……”
“反正他说的不大可信……跑这儿来演一段戏到底有什么用?演这种戏又有谁能得到什么好处?这戏总得有人看吧?他们来了就坐那张桌子?最里边那张?那里没有别人,只有我们这儿能看见啊!这么说的话,这出戏是不是只能演给我们看了?店里其他顾客,连服务员在内全都看不见啊。那里不是有一面屏风吗?你看,全挡住了,只有我们看得到?你怎么想,石冈先生?”
“我还真不知道究竟怎么回事……”
“他还说这件事很重要,弄不好随时会出人命?”
“是,他是这么说的。”
“所以他把我们叫到这里来了。但刚才听石冈先生话中的意思,你也不知道到底会出什么事,对吧?”
“的确是这样。御手洗老是告诉我,没把握的话他不想说,再给他点时间就清楚了……”
“哦,没把握的还不说?那这么说,刚才告诉我的都是特别有把握的啦?”
“他说过,刚才说的这些情节就像演戏一样,是今天晚上肯定会发生的。”
“这么说,过会儿他还会给石冈先生来电话吧?”
“对,他会再来电话。”
“那我们只能坐在这儿等着了。如果穿黑西服开奔驰车来,这些人看来肯定是黑社会的人了。”
丹下警官小声嘟囔着,我倒吓出一身冷汗。但是中岛店长刚才说得很肯定,这家店在这儿开业六年了,还没见过这种顾客。
“过一会儿是秦野给石冈先生打电话吗?”
“没错。”
“就是说,等你接到电话后我们再准备也来得及?”
“是这样的。”
“那就好。那么我们先简单吃几口东西怎么样?喂,你看好没有?到底点什么菜?”
丹下警官又翻开菜谱自己看了一遍。我一看没有我什么事了,就回到刚才坐的那张桌子旁。我看了看墙上的钟,六点过两分,时间已经快到了。
正像御手洗所说的那样,我移动过屏风,再把那些塑料常青藤拿到另一边以后,从我所坐的位子上能清楚地看见丹下警官他们那边的一举一动。我看见丹下警官还像平时那样耷拉着脸,正在对女服务员说着点菜的事。服务员拿着点好的菜单到厨房去了。看来先要等菜准备好,再等他们吃完饭,还需要一段时间。
我无所事事地端起已经凉了的红茶喝了几口,远远地望着丹下警官他们,又开始思考今晚这里将要发生的事情。我在心里把御手洗交代过的情节暗自回想了一遍,对他所说的那些谜一样的话完全不知所以然,只能按他说话的先后顺序进行整理。
然而我发现把他的话理顺了也不容易,他说的那些莫名其妙的话,一会儿这句,一会儿那句地在我脑子里又出现了。比如,我问过他现在在哪里,他告诉我在惠比寿。可是惠比寿这个地方对我来说来得也太突然了,为什么这个时候御手洗会跑到那里去?难道是以前掌握的那些情况中,又突然有了必须去一趟惠比寿的什么理由?
而且他还刻意强调说,今晚的事情很严重,弄不好可能会出人命,要我们把这个严重性牢牢记在心里。
此外,他对今晚要来的那伙人的活动居然知道得那么清楚。从他们坐的车到车牌号,来人的年龄相貌以及到店里后的行动,似乎都已经尽在掌握。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实在不明白。虽然现在还不知道他告诉我们的话到底准不准,但如果真被他说中了的话,这家伙怎么会具备这种不可思议的能力呢?
还有一个问题我也实在想不明白,那就是他对我在店里的行动怎么就像当场看见的那样清楚?难道是在天花板上开一个洞往里头看的?我不禁抬头看了几眼,当然,上面的天花板还好好的。那到底他是怎么知道的呢?真像是在变戏法让我看。
上面这些问题让我百思不得其解。因为手头暂时没什么事做,我只能接着思考下去,可是越想越觉得陷入层层迷雾,不知就里,但是我也没有别的好办法。
我看见服务员给丹下警官他们的桌子上了几个菜,几个人狼吞虎咽地很快把饭菜一扫而光。一盘菜像是刚放下桌就不见了踪影。
我又抬头看了看他们桌子左上方的那个米老鼠图形的挂钟,钟上的长短针都指着正下方。也就是说马上就到六点半了。从正门透过玻璃向外看,外头已经黑下来了。但我桌上那个无绳电话还静静地躺着。正在这时,电话突然响了起来。我抬头一看,本宫已经来到我面前了。看着他满脸无奈的样子我就知道,好戏要开场了!
“我是专门来这里听你使唤的,万一有什么事你告诉我就行。”
说完他拿起电话机在哪儿按了一下,就把电话接到这儿来了,然后把话机递给了我。
我接过话机贴在耳朵上,刚说了一声“喂——”就听见话筒里传来了那个洪亮的男中音。
“喂,是石冈先生吗?那个人在你这儿吗?”
“你是说御手洗?不,他不在这儿。”
“哦,那就不好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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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过一会儿他会打电话来和我联系。”
“那么先请你转告他,刚才洋子给我来电话了,说是想见我。但是她这回的情况看起来很紧急,她告诉我现在有生命危险,最近老有个可疑男子在跟踪她,已经好几天遇到危险了。”
我一听感觉有点儿紧张。御手洗说这桩事也许关系到人命,难道是指她——
“这件事我没法拿主意,我会尽早转告御手洗。秦野先生您打算怎么办?”
“洋子一直在哭着,所以我没法不到她那儿去。我打算现在马上就去。”
“是吗?但是这件事有危险,您自己得多小心。”
“知道。不过我在当学生的时候练过柔道,碰上一般对手还吃不了什么亏。”
“过一会儿您还给我来电话吗?御手洗怎么说,过一会儿我就能告诉您了。”
“要是有机会我还会打电话给你。我打算开车去了,先说到这里,再见。”
“您多小心。”
电话挂断了。我把无绳电话的按钮关上后,赶紧又在店里巡视了一圈。看来吃饭的人已经慢慢多了起来,要是在店里的动作太显眼容易引人注意,我小声告诉站在旁边的本宫:“你过去告诉那几位警察,就说秦野的电话已经来过了,请他们随时做好准备。”
本宫表情紧张地点了点头,然后慢慢向丹下警官那儿走去。终于接到了开始战斗的信号,我的心跳也开始加快了。
不知从哪儿又传来电话铃的声音。到底怎么回事?我定睛一看,原来是手边的话机在响。不知道这电话是不是找店里人的,我犹豫着要不要接,最后还是下决心按下了通话按钮。
“喂喂,你找谁?”
“石冈君吗?你别慌,听我跟你说。看来事情已经发展到很严重的地步,有人被杀了。”
“啊?真的?”
我不禁吓得小声叫出来。
“刚才秦野给我来过电话。”
“秦野来过电话了?哦,知道了。”
“他说,那位女子给他打过电话,说是有人要杀她,十分危险。电话里她哭得很厉害。”
“哦,是吗?你赶快去告诉店长,让他从厨房的后门盯紧停车场。从那道门可以看见停车场的全部情况。如果那辆品川33开头,车号91××的奔驰车来了,叫他马上给你发信号,你再通知丹下警官他们。告诉他们,杀人不一定发生在店里,也可能发生在停车场里。万一外头有什么动静,让店长马上出来告诉你,你再给警察发个信号,让他们赶快冲出去。明白了没有?厨房里看不到丹下他们坐的那个死角,所以你的位置要起到中转的作用。”
“明白了,不过,御手洗,秦野那边该怎么办?”
“谁?你说谁该怎么办?”
“秦野和那位女人。”
“哎呀,他们俩的事就别管了。”
“你,你说什么?他明明告诉我有可能出人命,你不也这么说过吗?秦野说那位女人害怕得直哭。”
“想哭就让她多哭一会儿吧,这有什么稀奇的。”御手洗不耐烦地回答说。
“什么?你到底在说什么啊?你不是亲口告诉我,这件事人命关天不能大意吗?”
“我指的是待会儿来的那帮人,坐奔驰车穿黑西服的那些人干的事。”
我一时无话可说,脑子里一片糊涂。
“……咦?怎么是这样?那一会儿秦野要是再给我来电话,我就这么转告他吗?我答应他,一会儿把你的答复再告诉他。”
“他不可能再来电话了,你就放心吧。秦野正沉浸在与那位女子重逢的喜悦中,今天他整晚都高兴得跟做梦似的。”
“这我看可说不准,从他刚才说的话来看,我想他一定还会再打电话来。”
“秦野说他这回要上哪儿去?”
“咦?你说什么?”
“我是问,他刚才没告诉你那女子现在在哪儿?没说让他马上赶到哪儿去?”
“这,这还没听他说过。”
我一时又不知怎么说了,这件事还真忘了问。
“刚才我忘了问他要到哪儿去了,反正他说过要开车过去。”
“你以后做事得考虑周到点啊,我说石冈君,你既然担心那女人出事,起码得问清楚她在哪儿。”
我无话可说。
“万一秦野真的来电话,你就这么告诉他。孩子要是哭闹了,往他嘴里塞块糖就不哭了。不过她需要的不是五十日元的糖果,而是起码五十万日元的高档名牌商品。反正得给她塞多少钱跟咱们没关系。这些麻烦事咱们别管他,他们俩各取所需,双方都落得高兴。石冈君,下面我告诉你的事很重要,你赶快找张纸记下来。现在店里人已经多了,注意行动别太引人注意。”
“等等,我还没准备好!”
我急忙掏出了小本子。
“好了没有?待会儿坐奔驰车来的那帮伙人里的那位白头发老者,有人要在店里或外头杀他。凶手是从外头进来的,具体人数还不知道,反正不是一个就是两个。要防患于未然,争取把凶手一网打尽。奔驰车到了以后,石冈君你做个手势通知店里的警察,让他们密切观察外头的动静。听明白了吗?记下来没有?”
“你稍等!……哦,行了,记下来了。”
“石冈君,你想上一趟厕所不?”
“咦?你说什么?哦,对,还真有点想去一趟。”
“那么你马上去一趟厕所,路过时把记下来的纸放在丹下他们桌子上就行。上厕所时间抓紧点儿,上完了赶紧回到你的座位上去,听明白了吗?”
“明白了,那你现在怎么办?”
“我马上赶到你们那儿去。那么,咱们待会儿见吧。”
说完他挂上了电话。我马上把本子上记下来的这一页撕下来折好,挂上了电话。接着,我大步向厕所方向走去,路过时看了丹下他们一眼,只见他们个个都戴着墨镜,有两位还装着在看报纸。
6
我把椅子从屏风跟前往后挪了挪,选了个能看清楚厨房的位置坐了下来,视野左边一侧的角落里坐着丹下警官他们几个人。我也已经把御手洗说的事转告了中岛店长,他现在一定已经派了个人,打开后门盯着停车场的动静。
店里的顾客已经很多了,我坐的桌子旁边也有三个年轻女性坐着聊天。这个时间看来是晚餐高峰的时段,墙上的挂钟已经指向了七点。
我坐的虽然是一张只有两个座位的小桌子,但吃完饭老一个人占着座,自己心里也有些不大舒服。本宫好像看出了我的心思,连忙给我端来一杯红茶和几块小点心。我不时吃一点东西,但是这种紧张的时候,吃进嘴里也不觉得有什么味道。我悄悄扫了丹下警官一眼,他们到底见过的场面比我多,看起来倒还悠然自得。从我这个位置看过去,丹下警官总是侧面对着我,看来他也不时用余光往我这儿瞧几眼。
我把视线转向屏风这边,只见脸色发青的中岛店长正向我跑来,边跑边用手轻轻指着停车场的方向说:“来了!来了!”一听这话,我不由得也紧张了起来,快步向丹下警官的方向走去,微微举了举右手,在不引起店里顾客注意的情况下,很隐蔽地向停车场方向指了指。
我看见悠然靠在椅子背上抽着烟的丹下警官已经注意到我的动作了,他们还仍旧保持着刚才的姿势,只重重地向我点了点头,表示收到了我给他们的暗示。我还看见金宫和藤城两人把放在桌上的报纸又拿了起来,遮住了自己的脸。
我回头向大门口一看,有一个身材健壮的黑西服男子已经站在玻璃门外了。他先看了看餐馆四周,这才推门走了进来。
收银台的女孩向他低头行了个礼,又说了些什么,大概不外乎说声“欢迎光临”之类的话吧。只见黑衣男子走近收银台,用手指着丹下旁边那张空桌,小声向女店员说了几句什么,然后又转身推开门出去了。我想他也许是先进来看看那张桌子是否空着。
我朝门口方向又看了看,隔着玻璃门的小缝,能看见一辆乳白色奔驰车正停在门口,车身轻微地上下动了动,可能有人开门下了车。
刚才进来过的那位黑衣男子又出现在门口,他的年龄在四十岁左右。接着又出现了一位白头发的瘦瘦的老头,穿着一身和服,紧跟在那位黑衣男子的身后。
黑衣男子推开门,用手扶住门边,然后态度谦恭地把老人让进屋。老人的步伐虽然很慢,但走路并不东歪西斜,看来精神还挺矍铄。接着黑衣男子也快步走进店来。
很快,又有一名穿黑衣的男子出现在门口,他用手挡住正关上的玻璃门,然后推开门走了进来。
老人走向最里面,经过丹下他们面前时,几位警察连看也没看他们一眼。很快,老人转过弯就消失在后面看不见了,后面两位黑衣男子跟着也不见了。我远远望见丹下的眼珠在转,看样子是在监视这几位的行动。但从我坐的位置看过去,那儿是一个死角,根本看不见这几个人。我想他们一定是坐在了离厕所最近的那张桌子旁边。这说明事情的发展果然不出御手洗所料。我回头往大门那边看了看,也许司机会把车停好后再进来找那三个人吧。
和我猜测的一样,一会儿,门被粗暴地推开了,一位年轻点儿的黑衣男子快步走了进来。由于和他离得远,我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但明显可以感觉到,这三个人周身散发着一种异样的气息。
女服务员端着水向他们的桌子走去,我想过一会儿这位服务员还得再去一次为他们点菜,但等了很久也没见她出来。我不免有些担心,怕那边是不是出了什么意外。但转念一想,反正丹下他们正目不转睛地盯着,有什么可疑情况他们应当能发现,所以我没必要轻举妄动了。
女服务员终于从墙壁后面出现了,她径直回到厨房前面的柜台前,向里面大声说了几句什么,看来已经为那伙人点好菜了。
女服务员旁边站着中岛店长,我等了一会儿插空向他使个眼色让他过来一下。店长带着满脸紧张的神情走近了我。
“那些人真的点了一份糙米粥吗?”我向他问道。
“还真点了一碗。”他回答说。
看来御手洗预计的还真对。
“是那位老人要的吗?”
“是啊。”
“那位老人真坐在那张沙发上,面向厕所?”
“没错,听女孩说,是那么坐着。那位女孩还说,老人刚坐下不久又站起来,用那部公用电话打了个电话。”
看来事情的进展正如御手洗说的一样。我不禁开始对这家伙怀着几分敬畏。他好像神仙似的能掐会算,把别人的心理和将要采取的行动都算得一清二楚。
“这个电话机还要用吗?”
店长指着我桌上的无绳电话问道。
“可能一会儿御手洗还会和我联系,还是先放在这里吧。”
店长点了点头说:“那好吧。”然后转身回厨房去了。
在这种紧张的气氛里,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我注意到黑衣男子他们要的菜已经陆续上了好几道。
可是,依然没有任何动静。我时刻提醒自己不能大意,因为极有可能接下来的某个瞬间就会发生杀人事件,而且就在我的眼前。
究竟将要发生的事件是以什么形式开始的?是谁有这么大的胆量来这里干这种事?御手洗说过,凶手是外面进来的,我的脑子里对下面将要出现的各种可能做了猜测,想了半天也没法估计哪种可能性最大。
远远看见丹下警官不时瞟我一眼,不知他是出于紧张还是想从我这儿得到暗示。然而我自己也不知道下面该怎么办。因为对将要发生的一切是在什么时候,以何种方式出现,我心里也完全没数,还巴不得有人来教我怎么办呢。我甚至觉得丹下警官的视线像针一样刺了过来。要装作若无其事,其实却如坐针毡,其中的难受可想而知。我又看了一眼丹下头顶左边的挂钟,时间已经是七点四十分了。
桌上的电话小声地响了几下。其实电话就在我眼前,之所以听起来声音不大,是因为店里人多嘴杂,以及各种噪声。但此时电话铃那像秋虫鸣叫似的声音,在我耳里就像巨大的爆炸声。我急忙伸手一把将话机抓在手里,几乎把杯子碰翻在地。
“喂……”
“石冈君,那伙人来了吗?”
“来了,来了!三个穿黑西服的男子和一个白头发的老人。正像你说的那样,老人点了一碗糙米粥,现在正喝着呢。”
“到现在还什么事都没发生?”
“什么事都没有呢。我看丹下警官那边也没什么动静。”
“那好,你听清楚了,石冈君。一会儿要进来的人会是一身摩托车手的打扮。”
“什么?摩托车车手?”
“没错,他们戴着头盔,身穿皮革的连体服,脚上穿着长筒靴。或者下身穿牛仔裤,上面穿皮夹克。我想这种打扮的可能性起码百分之八十。”
“打扮得跟真的杀手似的?”
“是的。要是这种打扮的人进店里来就得注意了。多亏这家是S公司的下属店,因为他们规定,服务生必须在门口迎接顾客,再把他们迎到位子上坐下,对吧?如果进来的人不用人引路,那就更得特别注意了。我估计来人会直接向穿黑西服的那几个人坐的桌子走去。走到老人面前突然站住,然后拔出手枪就开枪。”
“他们要开枪杀人?”
“我猜百分之九十五的概率是用手枪射击,他们的暗杀目标就是那位老人。如果发现这种打扮的人闯进来,无论如何得先把他们按倒再说,争取在掏枪之前把他们制伏。无论有什么困难,这一点一定要做到。你告诉丹下警官他们,我们事先已经得到了这么可靠的情报,万一这样都没把事情办好,下次我有事就不找他了,干脆找几个童子军的小姑娘来办算了。一定得向他强调清楚。”
“咦?你说什么?”
也许是精神过于紧张,我连御手洗的玩笑话都没听懂。
“还有一点要特别注意:刺客不会是单独一个人,如果露面的只有一个人,那肯定还有人在暗地里配合。这点千万别忘了。”
“好的,我知道了。你尽量早点儿来吧。”
“你自己好好干吧,别指望有事我都在身边,以后让你一个人出面的机会还多着呢。”
我正想叫他再等等,可是他已经挂断了。
我把话机开关关上,一时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我紧张地思索着,用什么方式才能把御手洗说的话通知丹下警官他们。
我想站起来直接到丹下他们桌子去告诉他,这种办法既迅速又可靠。但就是怕引起店里人的注意。其他人倒还好说,如果惊动旁边那几个穿黑西服的人就麻烦了。
但是如果这些话让本宫或者其他服务员向丹下他们转告,又怕在内容上出现误差,只要经过中间人传话,实际上很容易产生听错或者理解错的可能。若是让他们转告一些小事还不大要紧,要知道这几句话万一传错了,那可是人命关天的大事,决不能出现任何疏漏。
我想了好久,最后还是决定像上次一样请他们帮忙递字条。这样一来不但事情能够说清楚,而且也不容易出差错。
我从记事本上撕下一页,小心翼翼地用简洁明了的语言写了几行字。字还没写完,我突然感觉气氛有些异样,抬头一看才发现确实有事发生了。
只见大门被推开,进来了一位个子很高的男人,身穿黑色皮衣裤,头戴白色头盔,猛一看好像西洋的骑士打扮。下巴位置上还戴着一个向前突起的保护罩。
来人到收银台前和店员说了几句什么,但说话时连头上的头盔也没摘下。店员一边从收银台柜子边掏出一本菜谱递给他,一边低下头大声说了句“欢迎光临”。来人一点表示都没有,只是不耐烦地伸出右手制止了店员下面的话,然后又用手指着店里问着什么。我注意到他的手上没有戴手套。这时,来人已经大步向店里走来,估计他借口进来找在店里吃饭的朋友。
赛车手模样的人一直戴着头盔,甩下引路的女店员直接向黑西服男子旁边的老人走去。
来了来了!我紧张得仿佛心脏都停止了跳动,脑子直发涨,口干舌燥。
来人的步伐就像电影中的慢动作似的,一步一步缓缓走过丹下警官的旁边,径直向后面走去。
他就是杀手!杀手来了!可是知道他是杀手的,在这里只有我一个人,也只有我能够阻止他。
杀手的手已经伸进夹克里了,一定已经准备拔枪了。不得了!
“丹下先生,就是他!”
我的高声喊叫压住了店里乱哄哄的声音。
一瞬间,似乎店里整个安静了下来。我知道,此刻全店的人目光一定都集中在我身上。
丹下警官不愧是多年摸爬滚打出来的,一把推开身后的椅子站了起来,转身扭住了这名可疑男子。
只听见“砰”的一声巨响传来,我起初以为是手枪发射的声音,但一看才知道其实并不是。声音是被按倒的男子身体撞击在桌角上所发出的,紧跟着旁边的四位警察也迅速扑了过来,死死按住了那名男子。
没费什么大劲,丹下警官和四名部下就把男子按倒在地制伏了。皮衣男子虽然人高马大,但在五位如狼似虎的警察面前,终究还不是对手。
我赶紧跑了过去,站在他们身边,丹下手里拿着刚从男子手上夺下的大号手枪,正在翻来覆去地打量着。
被擒获的男子低着头一句话也不说,身子还在不停地挣扎。几位身强力壮的男人打斗时衣服互相摩擦的响声,以及大口大口的喘气声交织在一起,显得非常刺耳。原来除了这儿,整个店堂里居然鸦雀无声,所有的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情况吓得大气都不敢出,只有天花板上方传来的阵阵轻音乐还在不合时宜地播放着。
我赶到他们旁边时,另一边围着老人坐着的三名穿黑西服的男子正疑惑地扭头向这边看着,看起来他们似乎不知道刚刚发生了什么事,四个人还都端坐在椅子上没有站起来,几道恶狠狠的目光始终逼视着我们。
老人也朝我这边望着,这时我这才发现,老人的目光阴森而险恶,比那三个黑衣男子更让人不寒而栗,仿佛一只瘦瘦的饿鹰在注视着猎物。看来只有他一个人像是猜到了什么,正和旁边几位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黑衣男子交换着狐疑的眼光。
“多亏你喊了一声,帮了我大忙……”
丹下靠近我,向我说道。事情解决得如此顺利,他沙哑的声音里透着一股松了口气的满足。
“都不许动!”
一声吆喝把我们都惊呆了,连一脸放松的丹下也紧张地绷起了面孔。
糟糕!我不禁心里一跳,居然把御手洗交代过的,要注意另一名杀手的话完全忘在脑后了。
只见大门旁边的另一名皮衣男子用手臂夹住了收银台边女店员的脖子,另一只手用枪指着女孩的脑袋。
“赶紧把他放了!不然我一枪打死她!”
穿皮衣的男子发疯似的喊叫着。和前一位杀手一样,男子头上也戴着头盔,前面的挡风罩一直放到底,根本看不清他的长相。
“浑蛋!”
丹下从牙缝里骂了一句。
“快点儿!快把他放了!”
男子用力勒了勒被扣为人质的女店员,扯着嗓子催促着,边说边用手枪紧紧顶住她的头。女孩的脑袋被枪顶得歪向一边,大声哭叫起来。
四名警察一边牢牢把杀手按在地上,一边不约而同地向丹下投来征询的目光,意思是:该怎么办?
丹下的右手在腰部附近轻轻摆了摆,低声说道:“放开他!”
“王八蛋!”
皮衣男子从地上爬起来愤愤地骂道。我这才第一次听见他开口说话。他像是后悔事情办砸了似的,居然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似乎还想在谁身上出口气。
“还不赶快走!快点儿!”
在门口那位同伙的连声催促下,皮衣男子赶紧快步向门口跑去,透过头盔的缝隙,我看见男子回头狠狠瞪了我一眼。
男子冲过同伙身边,用肩膀顶开玻璃门冲了出去。从他的动作来看,这名男子很年轻。
等同伙出了大门,用手勒住人质的另一个杀手这才转过身来,猛然把手里的人质向我们狠狠一推。女孩一个踉跄几乎摔倒在地上,她尖叫着扑向丹下,再重重地和我撞了个满怀。我和丹下都被撞得一个趔趄,几乎同时摔倒在地上。
等我们站稳后,丹下拔腿向门口追去,男子已经跑出了门外,玻璃门无声地在他身后关上了。
丹下警官带着四位警察,加上我,一起向门口方向拼命追去。正当丹下用身子撞开门的一刹那,只听见外头传来“咚”的一声巨响,接着传来一声惨叫。
原来,最先跑出去的男子被一辆开进停车场的轿车撞了个正着。随着一声急促的刹车声,另一名戴头盔的男子惊叫了一声,停下脚步看了看。但是看来他很快改变了主意,扔下同伙,独自一人死命地向第一京滨高速路方向跑去。
丹下警官带着三名部下急忙向高速路紧追了下去,只有金宫一人转身朝倒在车头前不远的杀手跑去。我一时拿不定主意向哪个方向追。
“你也追上去!快!石冈君!”
一个熟悉的声音在朝我大声喊着。
“丹下一个人追就够了,其余三位都跟我回店里去,给我看好那几位黑衣男子!”
御手洗边推开车门边朝前方喊道。原来撞倒杀手的正是他。我犹豫了一下,还是顺着丹下警官的方向追了上去。原先跟在丹下后面的三位警察看来还是听从了御手洗的安排,停下脚步转身往店里赶去。
然而第二位杀手跑得实在太快。丹下警官虽然体格健壮,但说实话,两条腿的功夫却不怎么样,我和御手洗两人不一会儿就把他甩下老远。
我很快就知道御手洗过分低估了这位对手,他跑得实在太快,而且又比我们俩年轻得多,加上凶狠异常。领着年纪最大的丹下和完全没有格斗经验的我一起去追,实在不是个明智的选择。
“御手洗!喂!御手洗,咱们该怎么办?”
我边追边问他。
“看来丹下这家伙好久不锻炼了吧?”
御手洗居然还能有工夫说句玩笑话。
“我们停下来等等他吧。”
他意外地放慢了脚步,还举起右手冲着丹下跑来的方向喊着:“快!加油!”
趁我们停下来的工夫,前头的皮衣男子早已跑得不见了踪影。我实在不明白御手洗打的什么主意。
丹下喘着粗气,好容易才赶到我们身边。
“丹下先生,再加一把劲就能抓到他了,快把手铐准备好!”御手洗大声喊着。
“开什么玩笑,离他那么远,你怎么能抓到他?”我气得冲他直嚷。
眼看着前面跑着的男子向右一拐就不见了。
“现在开始,大家一起追!”
御手洗又大声喊道。我们三人只好拼尽全力,朝着男子拐弯后的方向接着追下去。
“丹下先生,快把枪让我用一下,快点!”
丹下掏出刚从凶手那里缴获的手枪,递给了御手洗。
拐过弯一看,男子正骑在一辆摩托车上,背向着我们,一只脚使劲地踩着马达。只见御手洗蹑手蹑脚地走上前去,出其不意地用枪抵住他头盔下露出的脖子。
“该结束了,把手举高点!如果不想让我在脑袋上留下个洞的话。”
男子重重地吐了口气,身子失望地向前一软,然后慢慢把手举过了头顶。御手洗迅速地一把揪住男子皮衣的前胸,左手伸进他内兜里把枪拔了出来,连看也不看我一眼就把枪“咚”的一声冲我扔了过来。我吓得脸色发白,哆哆嗦嗦地捡起了枪。
“这他妈还是意大利进口的车,关键时候怎么打不着!”
男子不服气地骂了一句,乖乖地从车座上爬了下来。刚才使劲踩着马达的这辆摩托车旁边,还摆着另一辆也是意大利制造的大功率摩托车。
“想干这种事我劝你还是改骑日本产的。丹下先生,明天早晨到我家附近一起跑几圈怎么样?赶快把手铐给他铐上,他的手都伸累了。”
丹下警官好容易拐过弯来跑到我们身边,一边呼呼地喘着大气,一边给男子戴上手铐。他只顾着喘气,半天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这两辆摩托车可不便宜吧?你尽管放心,警察一定会替你好好保管。这种摩托车我可是再熟悉不过了,在你恢复自由之前,你这马达打不着的毛病我一定替你修好。现在麻烦你跟我回餐馆一趟吧。石冈君,你把这两辆摩托车的钥匙拔下来收好。”
“光拔钥匙就行?”我边问边把钥匙拔下来。
“没问题,这两把手枪就交给丹下先生了。咱们快点回去吧,不然又该有麻烦了。丹下先生,那边什么动静也没有,不会有事吧?”
“应该不至于吧。”丹下警官小声回答。
“烟还是得早些戒掉吧。哦,差点忘了,有件小东西忘记还给你了。”
御手洗装出刚想起来的样子,掏出了一个螺丝帽似的东西,塞进了皮衣男子的衣兜里。
“什么东西?”男子瞧了一眼问道。我和丹下也看着御手洗,不知他究竟回答什么。
“火花塞啊,你那辆摩托车上的。”御手洗微笑着答道,“不是告诉过你,我对这种摩托车太熟悉了。”
我们正往回S餐馆的路上走,一辆警车响着警笛风驰电掣地超过了我们,车顶上的警灯一闪一闪,拐进了S餐馆的停车场。
等我们赶到时,那位被御手洗开车撞倒的男子已经坐在警车的后座上了,头上的头盔也摘掉了,两边各坐着一名警察把他死死夹在中间,正在问他什么话。车内的顶灯亮着,所以从外面可以看得清清楚楚。看来男子的伤势不算太重。摘下头盔以后,他看起来和另一名男子一样,显得十分年轻。不知道的人看来,他甚至比丹下警官更像个好人。
看清楚是我们后,两名身穿制服的警官客客气气地跑上前来,一左一右把皮夹克男子押走了。把杀人犯交给他们后,我和御手洗以及丹下警官一起进入了S餐馆。随着重重的关闭车门的声音响过,背后的警车发动起来,拉响警笛,沿着第一京滨高速路开走了。
S餐馆收银台附近,人群正排成一排,都是等着付款结账的。然而这不过是表面上的原因,其实大家都想围过来,趁排队的短暂时间好好看看警察和几名黑西服男子之间的较量。
“凭什么不让我们走?”
我们三人正向他们的桌子走去时,我听见其中一位像是小头目似的满脸横肉的家伙骂骂咧咧地高声嚷着。
“我们不也是被害人吗?你们有什么理由扣住我们不让走?”
他们周围的四名身材魁梧的警察一时不知如何回答,不约而同地向丹下投去求救似的目光。
“各位,让你们久等了。”
御手洗声音洪亮地说道。黑西服中年龄稍大的那位耷拉着脸,恶狠狠地盯着御手洗,如果换成孩子看到那凶恶的眼神,准会吓得大哭起来。
当初在远处看倒不觉得怎么样,走近了一瞧,这位老兄的相貌恐怕只能用长得很艺术来形容。脸上的肉鼓鼓囊囊的,遍布着凹凸不平的小坑,像橘皮一样粗糙,嘴唇上方和左边脸上各有一处很深的刀疤,三分像人七分像鬼。如果他的眼睛这么盯着我,想必我会怕得话都说不利落。
但是御手洗的脑子像是构造非常特殊,对他的凶狠目光似乎毫不在乎,反倒拉过一把椅子,在他和警察之间坐了下来。
“来来,别急,有话先坐下慢慢说。”
说着他指着身边的另一把椅子向丹下警官让了让。看到我身边没有椅子,本宫飞快地跑回厨房给我搬来一把。
“你们真那么着急想回去了?你看看那边收银台排了多长的队,与其排在最后,还不如坐这儿咱们聊几句呢。”
“说什么呢,你?”
黑衣男子瞪眼威吓道。御手洗只是笑眯眯地举起了右手制止了他。
“好!好!请冷静一下。我们几个可是救了你们会长的命哦!没见过你们这样的,不但连一句感谢都没有,连等待收银台空出来的时候陪我聊两句都不肯,这怎么也说不过去吧?”
一听这话,黑西服倒不吭声了。
“这么说来,今天的事惹各位不高兴了?那好吧,你们想走就请便,不过会长得稍稍留下一会儿,我有几句有趣的悄悄话想跟他说说。这些话会长一定会很乐意听的,你说是吧?”
御手洗又抬了抬右手。
“请不要对我解释说会长患了老年痴呆症,这一点我和你们知道得一样清楚。所以,我看是不是先叫辆出租车把会长送回去?这不是为了我们方便,而是为了你们方便。然后咱们再慢慢坐下来好好聊聊。我这个主意你们看怎么样?你们比我还清楚,今天发生的这件事和这位老人本来就没关系,另外,让老人熬夜对他可不大好啊。”
“既然这些你都知道,为什么还不让我们走?告诉你,别不识趣,多管闲事!哼!”
另一个年纪稍大点的男子嚷嚷着。对于他这种拙劣的表演,连御手洗也深感吃惊:“喂喂,各位,我原以为你们做事要更高明点儿,这也太让我失望了。看来你们还不完全明白自己的处境吧。你们要是非要这么认为,那我们就不得不对你们不客气了。”
说完,御手洗站起身来,向黑西服们坐着的位置走去,他的动作竟让这些流氓紧张得不知所措。
“丹下先生,还得麻烦你再叫两辆警车来,看来咱们得帮几位老兄把横濑会长送回惠比寿他家里去了。咱们好不容易救下他的命,不让他早些回家可不像话。”
御手洗说完,我还不知他要干什么,没想到他径直走过黑西服他们所坐的位置,来到公用电话旁边,从兜里掏出一张卡塞进电话机,然后拿起话筒拨了几个号。
“喂,我是S餐馆的人啊。我就是店长,现在你们横濑会长受了重伤,看来已经快活不成了。他说有些话要对你说,请你无论如何赶来一趟。哦,你说你的电话号码啊?是和会长在一起的几位告诉我的,请你马上来一趟行不行?好的,好的,还请多关照。”
御手洗把话筒放下了。
“一会儿这位横濑新会长就该到了。我想他赶来的概率超过七成。在座的各位可别往坏处想,他要看见你们这模样,准想找别的比你们更懂日语的人说两句。喂,丹下先生,是不是交代那两辆警车到后头躲一躲?”
御手洗又返回座位,和丹下警官擦身而过,这次轮到丹下打电话去了。
御手洗坐好后,向收银台方向看了一眼,客人几乎走光了,店里还在看热闹的没剩几个人,顿时显得空空荡荡。
御手洗回到座位后一直没有说话,看来在等丹下警官打完电话。
“其实这次事件的起因就是这位握有绝对权力的老人得了痴呆症。”
待丹下警官放下话筒后,御手洗又开口了。丹下也回到了原来的座位上。
“这件事你们可干得不高明,别管老家伙怎么糊涂,怎么好战,要阻止他,办法还不多的是?何必想这种要他的命的办法呢?看来这位东床快婿在你们帮会里没什么发言权啊!
“喂,丹下先生,你也坐下来好好听听。今天我到处跑实在太累了,没力气从头到尾对大家把事情说清楚。如果有可能的话,请允许我明天慢慢说,今天只能向你讲个大概,真想早点回家好好休息休息。
“这几位礼貌周全的先生都是总部设在惠比寿的‘E联合会’组织的主要干部。这个组织是搞不动产和楼房出租业务的公司。当然这些话只是糊弄外人的,他们干的是什么行当,说出来吓死你。这一点我就不用说得太明白了吧,看他的西服颜色就很清楚。这条道上的人近来很吃香,聚集了不少有想法能干事的人。事件的起因我刚才也提到过了,目的是想把坐在那儿的老会长,也就是这位老绅士送上死路。”
听到这里,那几位穿黑西服的已经坐不住了,他们七嘴八舌地乱喊起来,无非就是“你有什么根据”、“胡说八道”之类的。
“请各位静一静!静一静!因为你们舍不得掏打出租车的钱,没办法我只能这么做。不过各位请放心,会长的耳朵有点聋,只要各位说话小声点儿,他肯定什么都听不见。可别因为一时冲动,影响了各位的大好前程,要是再赔进去一条命,那可就不太值了。
“我说得没错吧。刚才逮住的那两位年轻杀手,就是各位仁兄雇来的。这件事等他们自己先坦白了,你们再承认也不迟。你们和我都清楚,想干掉会长的确不容易,可以说,除了这里,实在找不到什么合适的地点了。横濑会长整天待在惠比寿总公司十一楼的办公室里,要说兴趣爱好他只有两个,一是到屋顶菜园浇浇水,二是拿根球杆在屋里练练高尔夫。除此之外他整天把自己关在屋里看电视,每天早晚有高级酒楼的人专门送饭来,可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地过日子。加上窗户上全加装了防弹玻璃,连墙壁都包着厚钢板,除非从天上向他扔炸弹,想要他命的人只能干着急。外面的人想杀他虽然没办法,内部的人想除掉他,办法却有的是。但是完事以后对外头不好解释,内讧杀人的名声可不好听。想来想去也只有这个办法,既能除掉老家伙,又能不留一点痕迹,甚至还能把事情嫁祸给其他帮派。不是说老会长整天不出门吗?不,偶尔还是有机会的,他有时会光顾这里——S餐馆。
“老会长不知从何时起,喜欢上了这儿的糙米粥。无论周围的人怎么劝,每星期二、五两天晚上都要来这里喝几口。我想喝粥也许只是一个方面,主要还是他想出来走一走,亲眼看看外面的世界。每回来喝粥他都叫上这几位主要干部陪同,坐奔驰车一起逛一逛。这既是他接触外界的唯一机会,也是外面的人干掉他的好时机。我说得没错吧?今天晚上的课是不是先讲到这里?石冈君……”
御手洗说完站起身来。
“喂,你着什么急!”丹下慌忙按住他说。
“对啊,你急着走什么!”我也在一旁插话道,“好多事情你还没向我们说明白呢!”
“可是,这几位今晚可是头一次来的啊!”中岛店长犹犹豫豫地说。一旁的本宫也重重点了点头。
御手洗又坐回座位上,露出少许不满的样子抱怨道:“你们吃饱喝足了让我陪着聊,我可是整整跑了一整天没进过水米啊!有谁能体谅我有多辛苦?”
他的话让大家一愣,想想倒也真是。在座的除了黑西服们,我们对这件事的背后情况真的一点儿也不清楚,所知不如御手洗的千分之一。表面上看他还挺愉快,实际上为了调查这些事他想必已经累坏了,这我能清楚地看出来。
“这些事问不问我不大要紧,不是还有这几位在吗?想知道什么,问问他们不就明白了?”
“也就是说,事情都是这几位早就策划好的?”
听到丹下警官这么说,御手洗不耐烦地摇了摇头。
“那倒不是!这件事不是他们的主意。他们的计划刚才已经说得差不多了,但这并不是全部。这个事件背景相当复杂,里面的道道非常深。可以这么说,这样的事不是这几个脑袋瓜能想出来的。真正想出这个计划来的人,正是现在刚进停车场的这辆车子上要下来的这位。各位请先往这儿躲一躲。石冈君也请在椅子上坐下,脸上得装成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中岛店长,请你把他请到这边来。”
不一会儿我听见背后玻璃门被推开的声音,接着又传来几声低低的说话声,中岛店长把一个矮个子男人领到了我们面前。
他抬头一看老人居然安然无恙,惊吓之中几乎想拔腿逃出去,但是晚了,金宫那有力的大手已经紧紧拧住了他。
“给各位介绍一下,这位就是鼎鼎大名的‘E联合会’候任会长横濑春明先生。智商高达一百九,毕业于T教育大学的高才生。”
听御手洗这么说,我不禁吃了一惊。横濑皮肤很白,个子不高,瘦巴巴的像是没吃过饱饭似的,怎么看都不像是个黑道老大。他看起来很年轻,年纪不过三十上下,穿着打扮就像学校的职员;白衬衣上面套着一件灰色毛背心,外面穿着件茶色的夹克衫,嘴唇上留着刮过胡须的痕迹,一双惶恐不安的大眼,眼珠子正神经质地不停打量着周围。
“横濑先生的计划实在太完美了,不能不佩服。”
听到御手洗这么说,横濑不免大吃一惊,他站直身子猛然向我朋友鞠了一躬。
“你们的运气实在差了点儿。如果不是这位外强中干吓唬人的老爷子得了这种现代病,我看你的计划早就实现了。”
大门推开了,几位穿制服的警官大步走了进来。
“哦!警车已经到了。”丹下警官说着站起身来。
“那么各位老大,请分乘两辆警车到我们户部警署走一趟。别打算隐瞒什么,知道的都给我好好说清楚。别忘了我早就全盘了解了,别想吞吞吐吐,弄得大家面子不好看。
“丹下先生,我今天租车的费用和撞坏车的那点维修费,麻烦你们署替我报销了吧。还要请哪位开奔驰把会长送回家。”
“那我去!”其中一位穿黑西服的男子大声嚷嚷着说,“和我们律师商量好之前不能把我们带走!你的话完全是凭空想象出来的,能拿出来的证据一个也没有。如果以为凭这些就能定我们的罪,你们也太天真了。如果没人能举出证据来,你们凭什么要抓我们?别理他,我们走!”
“难道还想回去后在律师指导下统一口径?然后再出钱收买几个胡说八道的证人,从头编排事件的情节?你们就别白费劲了,这样做是在浪费时间和金钱。你们若真要这么做,我们也没别的办法,只能送你们上‘那个地方’去了。不是警察署,而是警察医院。反正你们在哪儿招供效果都差不多。”
御手洗越说越严厉。
“你这话什么意思?你脑子有毛病吧?”
其中一位黑道老大叫骂着站起身来。其余几人也围拢了过来。
“我把那个塑料袋一打开,你们各位可就来不及后悔了。你们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吗?”
御手洗也站了起来,手里紧紧抓着一个黑色的塑料袋。
“什么玩意儿?你这是!”
黑西装们又是一阵吆喝。
“至于里面的东西是什么嘛……”
御手洗说到一半,解开了手里的口袋,把右手伸了进去。只听见里头有什么东西被搅得沙沙直响。
“哦,里头装的像是什么粉哪。”
他掏出右手,伸直一个指头凑到鼻子下闻了闻。
“有种植物的气味啊。到底是什么植物呢?这可得好好猜一猜了。”
御手洗又把手伸进了口袋里。
“再感觉一下,像是什么花粉吧……看来也不是别的,像是杉树的花粉哦。”
御手洗的话刚说完,一旁已经热闹起来了。
“还不住手?快把口袋扎住!”黑道干部们一起惊慌地大声怒叫着,又转向丹下警官求救,“赶快住手!”
“那你们还不赶紧照他说的做!”丹下对那几位吼道。几位警察过来把三个黑西服围在中间。
“早这么老实的话不就好了?”御手洗转身对我悄悄说道。
“这些花粉你从哪儿弄来的?”我小声向他问道。
“那全是吓唬他们的。就在那边的公园里随手抓了几把沙子。”御手洗顽皮地小声说。
7
一阵敲门声响起来。我开门一看,原来是丹下警官站在门口,来的只有他一人。
这已经是次日的上午十一点了。御手洗像往常一样起得很晚,正和早些时间到这里来的本宫在一起,就着红茶啃面包片当早点。一见丹下警官来访,本宫赶紧站了起来,拍了拍落在裤子上的面包屑。
“坐下,坐下别动,好好吃你们的。”丹下警官伸出右手制止住他说。
“不,我已经吃完了。”本宫说。
“御手洗先生呢?”
“把这几口茶喝完就行了。”我的朋友回答道。
“昨天晚上睡得还好吗?看样子你还很累。”
“睡得很熟。E联合会那几个家伙坦白了没有?你请坐这边的沙发上,我马上就过去。”
“我先到那边等你。说实话,他们要是不肯坦白,我怎么有空上你这儿来?他们和赶去的律师商量过以后,一五一十全部交代了。但是他们说的有些事,我们完全听不明白,所以我还得上你这儿来请教请教。咦,这位不是昨天店里的那位?”
“是,他叫本宫。”
“换掉工作服差点认不出了。”
“这件事就是从他来我们这儿开始的。他告诉我们,S店里的便池被砸坏了。”
“便池被砸坏了?”
“对啊。昨天晚上不是又被砸坏了吗?每回砸坏的都是同一个便池。”
“他们为什么要来砸坏同一个便池?”
“我也想知道到底怎么回事才到这里来的。御手洗先生,你不是说过,等丹下警官来了就告诉我怎么回事吗……”
“御手洗,是不是那位得痴呆症的老人,什么会长那位,一来店里就会把便池给砸坏?”
听我这么说,御手洗不禁笑出声来,也许是我突发奇想的解释实在出乎他的意料。
“哈哈,石冈君,你的解释倒挺有趣!”
御手洗看来很高兴,竟一直乐呵呵地搓着手笑个不停。被他这么笑话,我当然很不高兴。
“石冈君,你想过没有,一个痴呆老人每次一到店里来就砸坏一个便池带走,这简直是个神话故事啊。然后再把便池碎片带回自己家阳台上收藏起来,这听起来不大可能吧。老人跑进厕所里去,过一会儿抱着一个便池出来,也未免太引人注意了。而且他们昨天是第一次来,这你也听店长亲口说过了吧。不信你可以问问这位本宫。
“好,现在我简单告诉你们是怎么回事。”
说着,御手洗站起身来,向丹下警官坐的沙发走去。本宫也坐到他旁边,只有我还站着。
“大概的事情经过我昨天都说过了。这家叫E联合会的公司是二战结束以后在新桥一带起家的黑社会组织,五十年代初又搬到了现在的惠比寿继续活动。在新桥时他们取名叫川田组,现任会长横濑源一郎在战后东京还是一片废墟时,就已经在道上十分有名了。此人能打能杀,凶狠异常,黑道上人称‘机枪源’。在那个年代出道,现在还活着的也就剩下他了。
“现在的E联合会就是这么个组织,这些年改头换面披上一件合法的外衣,而且看来效果还不错。他们旗下的房地产部门,到前年为止已经取得了不错的收益,仅在东京都范围内,他们经营的出租楼房就达到了十九栋。金融高利贷部门也很赚钱,而且和他们做生意的人里,已经没什么人知道他们就是当年让人胆战心惊的川田组了。也许是世道变得太快,原来他们的形象已经完全改变了。
“但是从你们昨晚碰见的那几位公司高级干部身上就能看出来,他们的名号和挣钱方式虽然变了,但是骨子里的东西还是老样子。他们还做着不少见不得人的买卖,因此和另一个黑社会组织——池袋的K组有着长期的利害冲突。而这个K组也不是好惹的,照样是战后复兴前就起家的老资格黑社会,也是E联合会长期以来的竞争对手。这家K组一直挖E联合会的墙脚,经常派人跟他们捣乱,但是程度又掌握得恰如其分,让人觉得在生意场上不算太出格。这种捣乱的确能让E联合会日子不好过,这么下去公司的经营也会出大问题。于是E联合会会长,这位脾气暴躁的‘机枪源’忍无可忍,已经向下属下达了对K组全面开战的命令。
“实际上他的神智已经丧失了一多半,但是仍然还掌握着公司的经营管理大权。从黑社会的组织机构来说,不但遵从封建的严格等级制度,而且要遵守儒教的忠义仁孝观念。会长的命令下级必须无条件服从,无论出于什么情况都不得违抗。所以底下的人都知道,一旦和K组正式开战,自己这个组织的末日就来临了。现在已经不是靠打打杀杀的时代了。至今费尽心血奋斗了几十年才打下的基础和社会信用,很可能会就此毁于一旦。可是无论部下怎么解释,这位痴呆会长就是听不进去。所以这些人实在没办法,只能私下里商量出一个对策,也就是说,反正会长也来日无多,不如早点打发他见阎王爷去。因此E联合会的主要干部统一了认识,打算请两个年轻杀手对老人行刺,这才引发了这次的一系列事件。他们商定,几个主要干部陪老会长出去吃饭时,让那个杀手突然闯进来开枪把他打死,然后这几个人假装没有反应过来,等杀手逃跑后再慌忙装作去追,但是最终还是追不上。整个情节编排就是这样。虽然几个兼做警卫的干部显得不大光彩,但也只有这个办法了。会长外出的机会只有这一个。
“等会长一死,E联合会就会装出十分愤怒的姿态,对K组提出严重抗议,使社会上相信此事是K组的人干的。到那时,K组被人诬陷当然不会善罢甘休,一定会申明不是自己干的,而E联合会将见好就收,假装吃了大亏不服气,时间一长就过去了。整个设定的情节就是这样。计划的组织者不是别人,正是昨晚来到店里来的那位横濑春明。他是横濑会长的独生女晓子的丈夫,也就是横濑家的上门女婿。想不到当年这位打架不要命的黑社会老大,倒招了一位头脑这么好的女婿。我说的这些大家都听明白没有?”
“你刚才说的这些我们听明白了,可是还有不少事没对我们说吧?”
“全说过了。”御手洗答道。
“那便池被人砸了好几回又是谁干的?那位出现在秦野大造面前的神秘女子又是谁?你不是说过,这两件事的关联就像政治和贪腐一样密不可分吗?”
“我是说过。这桩事也是横濑春明想出来的计划的一部分。刚才我把他的整个计划都说过了,事情本来非常简单。但是,这个世界上的事,做起来往往就不如说起来那么顺利了。正当他们准备动手的时候,不凑巧时机上出现了些问题。”
“时机问题?”
“现在已经是三月了。仅仅因为这个问题,就使得这桩起初看似简单的杀人计划变得复杂起来了。你说的那两件看似互不相关的事,都是这个原因引起的。
“如果能再等上两三个月,可能对他们来说就会顺利得多。可是这位老人下的开战命令十分强硬,完全不许他们再拖下去。所以逼得这些人急于动手。如果不尽早把老人干掉,那么这个打着大企业旗号的E联合会将要面临土崩瓦解,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的危险。”
“可是听你这么说,我还是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不是说老人带着几个手下,每周的星期二和星期五都要到S餐馆来喝粥吗?找准这个机会开枪把老人干掉,那有什么复杂的呢?”
“石冈君,你别忘了,这些人原来一次也没来过S餐馆的这家店,昨天晚上他们是头一次来。”本宫在一旁对我说。
“咦?哦,你说得对。可那又怎么样呢?这又能说明什么呢?”
“石冈君,之前他们每周去的可不是这家川崎的S餐馆,而是另一家店。”
“不是这家S餐馆的店?”
我和丹下警官不约而同地惊叫起来,互相对视了一眼,几乎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
“那究竟去了哪儿?”我几乎是大喊着问道。
“石冈君,那天我们俩不是一起看见的吗?就是电视里的下马小公园旁边的S餐馆啊!”
“下马小公园旁边那家店?哦,就是驹泽大街沿线那家,电视里提到什么树被人砍掉的那条新闻报道里出现过的……”
“正是那儿。”
“那么……那么……御手洗,那又为什么?你是说,横濑会长带着几个主要干部,每星期二、五都跑到那儿喝糙米粥……”
“是的,石冈君。凡是S餐馆,不管哪家店的菜谱都是一样的。”
“都为什么偏偏昨天晚上要到川崎这家店来?”我追问道。丹下和本宫虽然没出声,但看得出他们也想问这个问题。
“石冈君,昨天晚上他们可是要准备杀人的,仅仅是动手之前被我们制止了而已。这一点是最重要的。跟这一点相比,揭穿谜底都显得无关紧要。你可别把其中的先后顺序弄错了。”
“不会弄错。但是现在我们最想知道的正是这个问题,快点儿告诉我们!”
“御手洗先生,是不是出现了什么特殊原因,他们不能再上目黑区那家S餐馆去了?”本宫也插嘴问道。
“正是如此,的确出现了实在无法再去那家餐馆的特殊原因。但是这位老人偏偏是位罕见的、十分固执的人,几乎到了病态的程度。就像行星绕着自己的轨道似的,他的生活方式必须保持一成不变。如果稍稍改变一下他的习惯,老人就会歇斯底里地大发雷霆,甚至还会出手伤人。这位老人可够厉害的吧?
“就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似的,每逢星期二和星期五晚上,老人必定要带上那三个家伙当保镖,坐上奔驰车到目黑那家S餐馆去,而且每次都要选择那张最靠里的桌子坐。不但如此,他每次坐下来稍微喝口水后,马上就会站起来,到旁边的电话机给住在世田谷的女儿家打个电话,听听孙子的声音,然后上个厕所,解完手后再慢慢喝一碗糙米粥,最后回惠比寿的家里睡觉。这一套一成不变的日程已经成为他生活的一部分,他自认为这就是他长寿的秘诀。这些行动稍微改变一点儿也不行,而且谁劝他也不听。
“既然这样,驹泽大街那家S餐馆不能再去了,那就只能另找机会派杀手把老人干掉。可是昨天晚上我就说过,完全没有下手的机会。老人的住处布置得像个要塞,而目黑这家店又出现了实在无法再去的原因。遇到这种情况,要是你的话,你会怎么办,石冈君?”
“要是我,就只能放弃杀他的计划了。”
“可是这样又不行。这一来就得陷入和K组的全面火拼,这家所谓的优秀企业将会因此崩溃,几千名公司员工将面临走投无路的局面。”
“我明白了!”本宫兴奋地说道,“这么看来,之所以选择我们店,是因为这两家店的内部配置、装修和结构相同。也就是说,厨房和厕所的位置是完全一样的,对吗?”
“说得对!这两家店不但店内面积、房子的形状、周围的环境都相似,而且还是按照同一张设计图建造出来的。不但大门和店里的布置完全相同,连墙纸、窗帘的布料、墙上的挂钟、椅子的形状也一样,总之里面的一切都像一对双胞胎一样难以区分。”
“哦……”
我这才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丹下警官也激动地狠狠拍了一下大腿说:“原来是这个原因!”
怪不得御手洗昨天在电话里像具备透视能力似的,逐一告诉我该如何行动。原来我待着的这家店和他当时待着的目黑的那家店,无论内部结构还是摆设居然完全一样,他只要看着目黑店的样子就知道我这边的情况了。
“原来如此。是这样啊!不但店里的布置一样,连两家店的外观、门口的感觉、停车场的大小也都一样。而且门前都有一条公路经过……”
“那就是第一京滨高速路和驹泽大街。”本宫说道。
“从惠比寿到目黑这段路与跨过多摩川大桥到川崎去的路相比,后者虽然要远一些,但是想瞒骗一位痴呆老人还是很容易的。”丹下说道。
“只要借口说遇上道路施工,不得不绕道,很简单就能把老人糊弄过去。”本宫接着说。
“现在明白了吧!这一连串事件的起因,就是老人平常爱去的那家S餐馆和另一家同是S餐馆的店完全相同。想出这个好主意的,就是那位当女婿的横濑春明。由于他是以入赘方式进入老人家的,所以根本无法劝阻老人放弃向K组宣战的命令。”
“这个问题终于明白了。但是这件事到底是什么理由引起的,我们还不知道呢。川崎店里的便池为什么会被砸坏?”
“石冈君,难道你还猜不出,只有那个便池是这两家店唯一的区别吗?”
“咦?”
“那个儿童用的便池只在川崎店才有。除了它以外,川崎店和目黑店的厕所内部几乎完全一样。只要把这个碍眼的便池砸掉,就让人看不出两家店之间的区别了。所以在把老人带来以前砸坏它不就行了?”
“哦!”
丹下警官和本宫同时惊叫起来。听他这么一说,我们才终于明白了是怎么回事。看来不光是我脑子笨,笨的人还多着呢。
“把厕所的便池砸坏,就表示执行计划的所有准备工作都已经就绪。但是E联合会的人马上又发现,砸坏的便池很快被修好了。也就是说,这家店的便池一被砸坏,马上又会恢复原样。摸到这个规律后,昨天一听说便池又被砸坏了,我就知道,这回的行动一定会在数小时内开始,所以我才会那么着急。”
“也就是说,昨天晚上老人虽然到川崎店来,但他自己误以为来的是目黑的S餐馆?”
“正是那样。”
“原来是这样!我可真没想到。”我大声说。
“不单是你,我也完全没想到哪!”丹下那粗嗓门喊得比谁都响。
可是我马上又怔住了。
“你等等!御手洗!那位秦野的事和这边餐馆的事又有什么关系?那位神秘的女子又是谁?”
“石冈君,有些事自己也得动动脑筋。这本是很简单的逻辑应用。”
“这……”我一时不知道怎么反驳,吞吞吐吐地说不出话来,最后只能投降,“我实在想不出来,你就赶紧告诉我吧。”
“我看你一点不动脑子,光摆出一副考虑过的样子。”御手洗冷冷地对我说道。
“到底那件事和昨晚发生的事有什么关系呢?”
“当然大有关系了。”
“为什么?这实在想不明白……丹下先生,你知道吗?”
我问了问丹下,发现他也满脸的无奈。
“大家都忘了到川崎店去要跨越多摩川大桥这件事吗?过了多摩川大桥,行政划分上就不属于东京都了,而是属于川崎市。”
“哦,对,是属于川崎市了,那又有什么关系?”
“石冈君,你怎么一辈子都长不大啊?总不能活了一辈子,什么事都要别人为你提供答案吧?”
“要是有时间我会好好考虑的,但是我现在只想早点儿知道谜底。”我回答说。
“人生中什么时候才叫做有时间?无论什么时候都要自己开动脑筋想想为什么!你先好好回忆一下老人的行为习惯。我不是告诉过你,他到了S餐馆坐下后,第一件事就是要给女儿家打电话听听孙子的声音吗?”
“嗯,这倒是……”
“一进了川崎市,电话区号不就变了?如果从川崎市的S餐馆打电话,接通的就不是东京都,而是川崎市和她女儿家同一个号码的另一家了。”
“哦,对!对!是这样的。在川崎市拨同一个号码,那接通的就完全是另一家了。”本宫附和道。
“哦,是这样。那他们怎么办了?”
“他们使用的是一种既简单又可靠的方法。他们先找到和老人女儿家电话号码相同的那一家的主人,想办法把他骗出家门,再让横濑春明偷偷潜入那儿等电话。老人的电话打来后,可以用今天女儿带孙子到游乐场玩累了,早早就睡下了之类的理由来搪塞过去。明白了吗?”
“哦,原来如此。也就是说,和老人的女儿家电话号码完全一样的,川崎市的那家就是……”
“就是秦野大造的工作室。”
“是这样!”
“如果赶上这家是普通住家就麻烦点儿,但恰巧是音乐家的工作室。只要派那个谜一样的神秘女子到他那儿去,让她把秦野引到外头,剩下的事对横濑春明来说就很简单了。也许正是横濑春明事先调查过这些情况,才最终制订出这个计划。
“一九九一年,东京的电话区号改为了四位数,但九○年前仍然还是三位,和川崎市的区号位数相同。所以当时这个计划是可行的。自从区号变成四位以后,如果还按照原来的号码挂过去,那可能会自动舍弃最后一个号码,而把电话接到川崎市的另一家去。所以还必须寻找拨打这个号码能接通的另一家。
“实际上,他们上个星期就曾经准备过实施计划,就在谜一样的美人给秦野打了电话,让他到品川的宾馆来找她的那天。当天E联合会这一头什么准备都做好了,只等时候一到就实施计划。然而意外的是,有三位秦野的学生来工作室找他,这就造成了麻烦。因为想把四个人同时带离工作室比较困难,所以只好临时中断了计划,延迟到昨天晚上进行。正巧,本宫告诉了我便池被砸坏的事,这才阻止了杀人凶案的发生。”
“是啊,对他们来说也实在不凑巧……那么,那位谜一样的女人为什么要对秦野做出那些令人费解的举动呢?”
“这也属于太容易找到答案的谜题——如果这也能算谜题的话。在地下室餐厅里假装昏倒,目的就是让秦野把上衣盖在她身上,好趁机把工作室的钥匙弄到手。那位假大夫其实就是横濑春明扮的,好让女子把弄到手的钥匙交给他。
“女子陪秦野在横滨盘桓了一会儿之后,又回到秦野住处公寓一层的‘咖啡艺术’,在这里再次遇见了假大夫,这回碰面的目的是让横濑春明把取完印模的钥匙再还回去。喝完咖啡回到工作室门口后,女子之所以主动投怀送抱,是为了趁秦野不备,把钥匙塞回他的口袋里去。像秦野这种多情而又怜香惜玉的男子,在这位用心险恶的女子面前,不像个傻子似的被耍弄那才怪了。”
“哇……”我心里不禁冒出几分对秦野的同情。
“石冈君,这种人有什么好值得同情的?我想你大概也有过这种经历,这是很普遍的男人和女人之间的关系。女人表面上和你爱得死去活来的,背地里都在打自己的小算盘呢!世界上的事情可真有趣。”
御手洗又在说他那些谜一样费解的话了。
“你可真不简单,从那几件没什么特别的现象中居然能发现这么大的事情。”
“这次由于时间紧迫,不得已干了一些重体力活儿。其实说到底,这还算是比较简单的案子。主要是因为知道了对方家的电话号码,之后一切都变得容易起来了。你想,还有什么比这更简单的事情吗?”
“咦?……哦,对。你知道横濑春明家的电话号码后,从那儿入手……”
“按照秦野工作室的电话号码,我假托建设部的名义打到东京的同一个号码上,想查一查是谁家,但不巧没有得手,最后还是委托警视厅的朋友帮我查清楚的。然后就依靠他提供的相关资料自己到处跑,再加上一些表演技巧,才查清楚背后的情况。但是那天只留给我四个钟头的时间,真把我累坏了,今天得慢慢听几段瓦格纳的乐曲才好。丹下先生,这一切你已经全明白了吧?审问时可别被他们蒙混过去,争取让他们一股脑儿地全倒出来。本宫,你也放心了吧。以后要是再碰上这种有意思的疑难问题,还可以随时来找我。”
“请稍等,御手洗先生,最后还有一个问题没弄清楚呢。为什么那伙人不想在目黑店动手,还要费那么大劲把谋杀现场选在川崎去?”丹下问道。看来本宫心里同样的疑问也没解开。三双眼睛齐刷刷地紧盯着御手洗,等着他回答这个问题。
“哦,是这样的。目黑的S餐馆旁边不是有个小公园吗?那儿种了一棵杉树。”御手洗又露出些许不耐烦的神色回答道。
“杉树?杉树和这件事有什么关系?”
“那几位干大事的人物,全都患有严重的花粉过敏症。”
“花粉过敏?”
“发现那里新栽了一棵杉树后,他们还专门派人去那儿想把树砍了。他们几个的过敏症确实不轻啊。但可惜刚动手就被附近居民发现了,结果才没砍成。没办法,他们才把计划实施地点改到川崎店来。”
“你知道他们怕这个,那天晚上才用沙子装在袋子里吓唬他们,对吧?”
“丹下先生,如果他们几个不老实,你也可以用这一招试试看。看来得了过敏挺难受的,那几个家伙估计什么都肯招。”御手洗笑着说。
8
那以后,那位著名音乐家秦野大造再也没和我们联系过。
“那么你老挂在嘴上的IG什么,到底又是什么意思?”
当天傍晚,家里就剩我和御手洗两个人的时候,我又想起了这个问题。
“那是IGE。”
“IGE又是什么呢?”
“这是指人体血液里含有的物质,学名免疫球蛋白E。”
“免疫球蛋白E?”
“对,这是现代医学最尖端的一项研究。通常认为是引起人体过敏症的最主要原因。”
“是类似于病毒之类的东西吗?”
“不,完全相反。这是一种人体抵御异物入侵,保护身体不受螨虫、花粉、空气中的粉尘等细小物质伤害的重要防御武器。但如果体内这种物质分泌过多,反过来又会破坏自己体内的组织,这就叫做过敏反应。目前这项研究还处在论证阶段。
“以最近发病率较高的花粉过敏症为例,这是目前医学界的一大研究难题。不管是食物过敏,添加剂过敏,还是特殊物质过敏,目前为止发病的机理和原因仍然不很清楚。尤其是支气管炎,也就是所谓哮喘病,近年来患者人数几乎增加了三倍。而且这种体质还有可能遗传给下一代。通常认为,IGE物质分泌过多的人即属于过敏体质,可是光从遗传学上寻找原因,还不能解释很多现象。我对这个问题已经得出了初步的研究结论,但是这不是几句就能说完的,所以今天咱们先不细说了。”
“那究竟免疫球蛋白为什么能引发人体过敏呢?”
“说起这个问题,我估计凭你的专业知识很难完全弄懂。简单地说,如果外部的异物入侵体内后,淋巴里的巨噬细胞就会捕捉这些异物,同时向T细胞提供情报反馈。T细胞会根据情报,向B细胞发出指令,要求增大免疫球蛋白的分泌量,这种免疫球蛋白物质会随着血液的流动被输送到全身,附着在皮肤以及人体黏膜组织的肥大细胞表层,并指挥肥大细胞分泌出一种化学物质,这种化学物质会诱导血液中的白血球等成分通过血管壁,聚集到指定位置,对入侵的异物发起攻击并将它们消灭掉。但是如果动员的兵力过多又没仗打,反过来这些散兵游勇又会对自身的体内组织造成破坏。这种因过剩而形成的对自身的破坏,可以认为就是过敏。”
“这些话我完全听不懂。”
“以前,人体内曾经寄生过蛔虫等大量寄生虫,那时候人体内免疫球蛋白的数量和需求可以说是大体平衡的。可是现在日本的城市人口中,由于体内寄生虫已经逐渐被灭绝,造成了专门对付这些体内寄生虫的专用免疫球蛋白失去了用武之地,反过来它们倒开始在体内捣起乱来。
“由于都市化的进展,混凝土建筑和水泥路面大大减少了土壤对花粉等过敏物质的吸收;另外由于空气流通不畅,其中滞留了大量细小粉尘等可吸入颗粒物,尤其是汽车排放的废气等因素危害极大;再加上城市人口中工作压力过大,睡眠时间减少等特有的生活方式上的原因,近年来过敏症的发病率大幅提高。
“可以说,这些过敏症实际上是自然界对人类过分发展都市型文明而敲响的警钟,因此我认为,这不仅是医学研究上的课题,也是涉及人文科学领域的一个重要问题。最近我经常在思考这件事,所以不断接触到‘IGE’这个词。凑巧的是,这一系列连续发生的奇怪问题摆在我面前的时候,一看到池田(IKETA)、五本木(GOHONGI)、远藤町(ENDOMACHI)这几处相关地点,竟发现它们的第一个字母分别是I、G、E。我在这个偶然现象的引导下,在短时间里居然破解了其中的谜团。昨天中午我之所以大吃一惊,正是这个原因。”
“啊?”
我虽然对此仍然一知半解,但还是从心底佩服他。从偶然接触到的专业医学用语里,他居然还能引导出人类生活中广泛存在的重大社会问题。
“东京这种都市将来究竟何去何从,这个问题不能不引起我们的关注。由玻璃和混凝土块构成的这个社会里,已经清楚地听到了一部分不适应这种文明进步的人发出的不协调的哀鸣。你和丹下先生也许更关心的是黑社会E联合会会长遇刺未遂这件事本身,以及与此相关的黑势力争斗等社会现实问题。但对我来说,我倒觉得研究人与自然的关系更为有趣。这个事件的背后,也折射出在都市化急速发展的过程中,可能会出现人体无法适应这种变化的现象,并由此带来诸多问题。
“唉,先不说这些复杂问题了。大自然虽然向我们人类敲响了警钟,但是我们俩还算是可以不受花粉过敏症危害的幸运儿。是不是咱们先出去走走,到外头花粉纷飞的都市街头散散步呢?”
御手洗说完站起身来。
外面是个让人心旷神怡的夜晚。我们走出住宅,来到马车道大街上。扑面而来的温暖春风里夹杂着一股什么植物散发出的甜丝丝的香味。
“御手洗先生!”
不知从哪儿传来一声女人的呼喊。我们俩不约而同地停下了脚步。回头一看,马车道街边的长椅上坐着一位年轻漂亮的女郎,正站起身款款向我们走来。
“噢,原来是你。谜一样的女子又现身了。看来今天就你一个人来。秦野先生到哪儿去了?”御手洗问道。
噢,原来是那个女人。我暗自想着,不由自主地多看了她几眼。她在我们面前缓缓站住了。昏暗的灯光映照下,她的身材显得苗条而动人。她的手里拿着一方深色的手帕,挡住了自己的半张脸,但这掩不住她惊人的美貌。
“昨天晚上我们还见过面。我想,以后我和他再也不会见面了吧。”
“听起来你可真无情啊!所以他才那么扫兴。”
“还是先生你理解我。”
“你胸前别着的是丽西施牌的万代兰吧?”
“是的,你知道它?”
“这种饰品从一九六○年起就已经成为了新加坡的国粹。从五十年代开始,新加坡人就发明了这种在石斛兰的鲜花上镀金的技术。因为我在新加坡住过一段时间,所以对这种产品多少知道一些。怎么,你打算和横濑春明分手了?”
“是的。今天起我已经决心和他断绝一切关系了。我打算自己出去旅行一段时间,因此想来这里和先生道个别。我也是先生的崇拜者之一啊。”
“那你太客气了。你打算到哪儿旅行去?”
“还没最后定下来。但我打算去新加坡、印度、埃及和加纳。”
“这么说你的英语应当不错了?对了,你以前干过和这些有关的工作。”
“我想陪先生散散步可以吗?到那个拐弯处我再打车回去。我这个人做事从来都是半途而废,英语也只会说一些日常会话。以前也想过学习声乐,但是最后也没能坚持下来。另外我还学过一段时间的表演,可是也没学出个所以然来。”
“那你不是还干过几年空姐吗?”
“是啊,可是也只干了短短四年,而且考了几次日航都考不上。”
“所以你才到新加坡航空公司工作去了?”
“先生什么事情都知道得这么清楚。你没打算把我交给警察吧?”
“事情已经过去了,我们不提它了。不过,你养的那条西施犬怎么样了?”
“已经死了,所以我才换了个地方住。这条街上花粉太多了。横濑常患花粉过敏症,听秦野先生说,他前天起也犯病了。”
“看样子你也花粉过敏?”
“是的,现在我不停地流眼泪就是这个原因。每年春季我都不想在日本待着。为什么这种病患现在增加得这么快呢?”
“这就像是给这个无聊的世界里添了一道谜一样的装饰。你和我一样,如果没有了谜题就很难活下去。如果光是那么碌碌无为地活着,人生也就太没意义了。这个国家能吸引我的时代已经彻底完结了。”
她突然冒失地问道:“我旅行回来后,还能再来找你吗?”
“如果你在旅途中遇见什么不可理喻的事情,请尽管来找我。”
“要是没遇见呢?”
“你和我一样,不可能不遇见一些奇奇怪怪的事。哦,出租车来了。”
御手洗朝出租车挥了挥手。车子减慢了速度缓缓停在我们身边。脚下扬起一阵白色粉尘似的东西,我一看,那竟是掉落的梅花花瓣。
“那么,祝你旅途愉快!”
“我会再来找你的,御手洗先生。一定会来的。”
出租车的后门打开了,那个女人突然高声喊道:“旅途中我会一直盼着回来见你,我是个软弱的女人,要是失去了目标我会活不下去的……”
由于激动,她的话咽住了。御手洗也一时无语,只是默默地冲她点了点头。
“好的,你放心走吧。”
“谢谢你,御手洗先生,我会给你来信。谢谢你,再见!”
她坐进车子,车门已经关上了,还能看见她在车里不住地行着礼。车子开走了。
“我想,她现在一定很伤心。”御手洗说。
“看样子是那样。她就是横濑春明的女人?”
“是他的情人。看样子她真的下决心离开他了。也许秦野先生的心情也和她差不多吧?那位横濑春明我看也一样。看来世界上连悲伤也会像花粉过敏一样蔓延啊。走吧,咱们到海边走走去。”
话刚说完,御手洗已经大步走在了前面。
[1] 平成元年为公元一九八九年。
[2] 卡拉扬(Herbert von karajan,1980-1989),二十世纪世界著名的指挥大师。
[3] 森鸥外(1862-1922),本名森林太郎,号鸥外,日本近代文学的奠基人之一,日本浪漫主义文学的先驱。
[4] 托斯卡尼尼(Arturo Toscanini,1867-1957),意大利指挥家,被认为是从浪漫主义指挥学派向强调客观性的现实主义指挥学派过渡的奠基人。
[5] 黑泽明(1910-1998),日本导演,被尊称为“电影天皇”,对亚洲乃至整个世界的电影业影响巨大。黑泽明导演在片场素以一丝不苟和执著强横著称。
[6] 巴斯特·基顿(Buster Keaton,1895-1966),美国著名滑稽演员。
[7] 日本海军军歌。
[8] 旧幕府将军的保镖带在身上的标志。
SIVAD SELIM
1
直到一九九五年的春天,我才从冈山县的龙卧亭回到横滨的家里。一进门,我先倒头睡了个大觉,醒来后只觉得浑身乏力,伤口也痛得厉害 [1] 。我只好到伊势佐木町的外科医院请大夫瞧瞧。趁着近来事情不多,我想好好接受一段治疗,争取把伤彻底养好。出门在外时顾不上伤势有多重,可一旦回到家,心里却仿佛少了那股忍耐的劲头,处处显得像个病人。过了一段时间,伤势好不容易逐步有所恢复,左手打的石膏也拆掉了。那以后的一段时间,我终日孤身一人无所事事地待在家里,整个人反而显得委靡不振起来,像是连生活的勇气也彻底失去了。久而久之,脖子和肩膀开始隐隐作痛,甚至连腰也伸不直了。每次想站起身,我都得用尽全身的力气,即便这样,也无法真正站直。见我弯腰驼背,俯身走路的姿势,不认识的准以为我是个老人,尽管实际上我离老人的岁数还差得远。我总害怕自己的人生就此告别中年,一步就跨入了暮年期。这种恐惧
让我不得不狠下心来,把要做的事情放一放,过一段康复性的疗养生活再说。
说起来,这点外伤并不像中风那么严重,说是康复治疗,总有点小题大做之嫌。由于想不出别的适当说法,也只好先将就着这么说。因为手臂上打过厚厚的石膏,时间长了,脖子和肩膀上的肌肉总是又酸又疼。取掉石膏后,左手还一直硬邦邦的,无论做什么事都使不上劲儿。不管是吃饭还是写字,左手总是习惯性地悬在半空,那种姿势和吊着绷带时完全没什么两样,连自己看了都觉得好笑。
不但是手臂,连身子也习惯性地变得无法伸直,肩膀周围的酸疼也很厉害。我实在担心,这么下去弯腰驼背的姿势会被固定下来,因此托人介绍找了个大夫,每周一次试试采用点穴和针灸来治疗。我活了这么大岁数,才第一次经历被人点住穴位后的酸痛,那种似痛非痛的感觉不禁让人叫出声来。好容易挨到做完点穴,浑身竟虚脱得站不起来,挪到家就像脱了一层皮。不过和点穴相反,接受针灸治疗倒让我觉得挺舒畅,每次只要脱光上衣,让大夫在脖子和肩膀上扎几根针就行。有时大夫还会在针上通上电源,这时就会看到针孔附近的肌肉在一跳一跳。治疗床的上方还安着一盏电热灯,照在背上暖烘烘的,我扎着针趴在床上,感觉还挺舒服,往往没做完就睡熟了,针灸结束后都得大夫把我摇醒。
啰里啰唆地说了这么多病情,事实上,这种状态一直持续到当年的秋天。那时我不但体力比原来差了很远,连精神上也显得有些委靡不振,结果,整个康复过程中一点儿正经事也没做。唯一值得一提的,是和当时在龙卧亭认识的那些人有过一些来往。说到这里,读者们一定会猜,不会是指犬坊里美吧?关于这个问题,请原谅我暂时不能说。最近常有人拿这个问题来当面问我,写信追问的人也很多,我只能装聋作哑什么也不回答。这件事说起来不算太要紧,干脆等以后有机会再解释。
左手的功能尚未彻底恢复,自然也很难用键盘来打字。即使后来除掉了石膏,有段时间里左手也还是没法用。人体的功能实在微妙,如果在床上躺上一个礼拜,好像就连走路也不会走了;而一只手要是一个月不使唤,甚至连文字处理机的操作也能彻底忘记。加上自从开始用键盘打字后,用手写字已变得不习惯了,因此一天到晚只能在家看点书消磨时光,或者找出以前留下的资料来收拾整理。
不用说,我手里的资料全都是御手洗在日本时留下的,大部分是记述我们一起参与解决过的那些事件,并不光是我个人的经历。不过其中却只有一件事是例外,那就是报道冈山县贝繁村那桩死人事件的剪报 [2] 。据说这件事横滨的报纸根本没有报道,只有中部地区的报纸上登载过。有人把这些报道都剪下来,收集后用邮件寄给了我。这次正好趁着有工夫,把这些邮件和其他两三件资料,以及以前来不及处理的其他事件记录好好整理一下。
这些资料按照时间顺序分成几大本,整理完后我信手拿出一本翻了翻。这时,一张黑人的照片和几页剪报突然出现在我眼前,接下来的几页彩图中,这位黑人也赫然身在其中。图片的纸质要比报纸好得多,因此这位黑人老头的忧郁神情显得特别传神。由于这个人我一时记不起来,所以拿起报纸的报道又读了读,当年收到这些剪报时自己那份惊讶和感动慢慢回到了我脑海中,同时也想起这个故事还未曾向各位读者披露过。时间过得真快,不知不觉那件事已经过去五年多了。
我所做的剪辑从内容上基本可分为两大类,其中之一是和案件有关的资料,这是其中最重要的部分,这一点我想在此不必多说。这些案件按律师的专业说法,应当归为刑事和民事两大部分,但我并没有这么分,只是胡乱把它们夹在资料里。其中已经告破的刑事案件比重相当大,但属于民事部分的内容也不在少数。这些案件如果拿出来让读者看,我相信其中有不少会十分吸引大家的眼球,涉及古怪的世相百态,以及各种不可理喻的事件。
一些读者早就迫切要求我把它们整理出来,我自己也有心早点儿写出来以飨读者。但由于说出来后会披露事件中的关系人,所以只能用假名把他们的真名隐去,以免被控损毁他人的声誉。考虑到这些问题,有些事件的公布还有困难,所以这些资料还只能躺在抽屉里等待时机,就像酒窖里的白兰地需要时间发酵似的。今后如果时机成熟,我再挨个找机会逐件披露吧。
其余的一部分算不上什么案件,只能说是一些事情的经过记录。既不会伤害到别人的隐私和名誉,也看不出我的朋友在其中发挥过什么过人的观察推理能力,只是在我的脑海中驻留,久久挥之不去。
某些奇怪的事件是以其出人意料而让我恐惧,且从中可以看到御手洗令人称奇的问题分析能力。但还有些事情虽然并不大,却在当时给我留下了深刻的记忆。这几张报纸图片记录的事发生在一九九○年十二月,正属于上面所说的这种类型。原以为自己已经遗忘了,然而一旦从记忆的角落中拾起,一切又都历历在目。
2
自从我和御手洗开始交往以后,自然会频繁卷入那些发生的事件中去。现在回想起来,无论当时觉得多么阴森可怕的事件,时间长了以后,都会变成十分有趣的回忆。这就像一坛酸酸的葡萄汁,时间久了也能发酵成美酒一样。而且可以说,那些发生在别人身上的残酷事件,时间一长就离我越来越远。也就是说,那些轰动一时的事件,在当时十分引人关注,但考虑到其中涉及他人的不幸,便不忍心把它立即披露出去。而时间久了以后再说起这些事时,这种顾虑就会少很多。就像我们现在喝午茶时谈论罗马帝国灭亡的情节,这种轰轰烈烈的大事现在也能成为轻松的话题。我们可以作为饭后茶余的闲话来说,无须顾及是否伤害古罗马人的感情。
这些事件回想起来虽然有趣,但每桩事件的趣味所在却大不相同。其中有些事情就像装入真空包装袋,无论过了多久,想起来时的感觉都如同刚刚发生似的。对我来说,下面要说的这件事就属于这种类型。我记得,那段时间里御手洗老是像在思考着什么事,对于我提出的所有话题都显得心不在焉。虽然总的来看他总是表现得相当冷漠,但那段时间他这个毛病格外明显,我说的任何事似乎都传不进他的耳朵。
那件事发生在一九九○年十二月中旬,横滨马车道上已经到处可以听到迎接圣诞的铃声和歌声。现在回忆起来已经没有那么实际的感觉了,然而在当时我却真实地感到,我所居住的这间平凡的横滨住宅居然也和世界历史的前进紧密相连。那是个偶然发生的事件。一天上午,一个电话突然打进我们家里,一连串的事情就从这个电话展开。听声音来电话的人还很年轻,没有老成世故的感觉。据他自己介绍,他是横滨某高中的英语研究会的成员。对方显得有些惶恐不安,连声音都因为紧张而微微发抖。
他说,十二月二十三日是个星期天,他们计划举办一场叫“一切自己动手”的音乐演奏会。地点就在I街道的市民会馆里,目的是慰问在日本高中里读书的外国残疾学生。这场音乐会原定在平安夜举行,但由于当天学校放假,只能改在前一天。据说音乐会的方案策划、会场租借、门票推销、舞台布置以及打分卡片的设计等工作都是学生自己完成的,现在正处于准备工作最繁忙的阶段。我听了感觉十分奇怪,因为外国残疾学生的提法以前很少见,于是问他在日本这些人到底有多少。他说实际上人数还很多,尤其是一家美国人学校里还专门设有这种特殊班级。因为他们这个组织是由英语爱好者发起的,所以经常参加帮助残疾学生推轮椅等志愿者义务行动。当然一方面这也是为了找机会练习一些纯正的英语口语。对我这个不擅英语的人来说,这只能让我对他产生双重的敬意。
参加音乐会的都是高中生里的业余吉他手,其中既有摇滚乐队,也有流行乐组合,共计有十一个之多。当天举行的是一场规模不大的业余音乐会,采用由美国残疾学生派代表逐个评分的竞技方式,优胜者还可以得到组委会的奖状和奖励。
他还说,参加音乐会的有十一支队伍已经足够了,时间长度算起来也差不多。不管怎么说,参加者都是清一色的高中生乐手,水平也并不是特别高,加上这些队伍参演时都采用伴唱方式,并没有演奏爵士乐或者混合爵士乐之类具有专业技巧性的正规组合。但也许那些美国高中生们期望有点高,他们甚至提出,能邀请专业乐队或者职业歌手来参加那就更好了。
我一边听他说一边随声附和,他所说的内容连我这位乐盲也能听得懂,但听了半天却不知道他想求我帮他做什么。对方接着说,由于他们经费有限,无法支付专业乐手的出场费,所以心有余而力不足,对他们的这一请求只好不作考虑。但其中一个伙伴突然出了个主意。话说到这里他停下了,似乎下面的话有些不好意思说。我只好耐心地等着。
接下来对方话题一转,说组织演唱会的朋友们都喜欢侦探故事,石冈先生写的东西大家都爱读,所以都自称是御手洗先生的铁杆支持者。听到这里,我慌忙向他道谢。他一听顿时感觉轻松了许多,话也说得更随便了。他接着说,因此大家想了这么个主意,和石冈先生商量,看能不能请御手洗先生出席音乐会。这么说感觉挺冒失,因为听说他弹的吉他不比专业乐手差,而且他们付不了出场费,也知道先生每天都很忙,所以请不动他来是很正常的,大家都做好了被拒绝的准备。但是既然大家都这么说,也只好厚着脸皮打电话来试试看。听说那帮美国学生中也有不少御手洗先生的崇拜者,能看懂日文书的人还准备当晚用英语朗诵书里的故事。御手洗先生如果能出席,所有的人一定会非常高兴。希望御手洗和石冈两位先生能理解他们的心情。
我听他说完这些话,开始为如何答复而犯难。我这个人一向心很软,听了几句好话已经有点儿动心。对他们的殷切心情我十分理解,但更加难得的是那些外国残疾学生,他们本来生活得就很艰难,在异国他乡又语言不通,他们提出这样的要求令我十分同情,所以我当场就答应了下来。我告诉他,这场音乐会十分有意义,我也表示最大的支持。我今天会好好跟御手洗说说。虽然知道他每天都很忙,但抽出一个晚上我想还是有可能的。因为相信能说服他去出席,我就把这件事直接答应下来了。
对方一听说事情谈定了,声音竟然一下子亮了起来,原来的畏畏缩缩完全不见了,几乎是在喊着:“太好了,是真的吗?要是你们能来参加,大伙儿还不知有多高兴呢。这对我们绝对是件荣耀的事!”说着他又把自己家的电话告诉了我,还一个劲地说了不少自己不擅长的感谢话,连着道了好几次谢,才挂上了电话。
我马上就到御手洗的房间前敲了敲门,等他冷冰冰地答应了一声后,我推门走了进去。他正呆呆地躺在床上,双手枕在脑后不知在想着什么。他的眼睛紧盯着天花板,我进来时他连看也不看一眼。对于他的这副模样我早就习惯了,所以一点也不往心里去。我把刚才电话的内容一字不漏地转告了他,没想到他听完后仍然一言不发,我心里开始不安起来。
“他们很需要你的帮助。虽然不是让你去解决什么疑难问题,但是这件事缺了你也不行。我知道你这个人是不会因为学生们付不起出场费而不肯答应吧?”
听我这么一说,他那呆滞无神的眼睛转向了我。
“那当然,我不会因为钱而拒绝他。”
他边说边从床上坐了起来。
“不过我的确没时间,要是改一天的话或许能想想办法,但就是平安夜的前一天抽不出空,因为有个重要客人要从美国来。”
说着他双脚踩到地面,慢慢伸进了拖鞋。我焦急地又问了一句,因为我知道他不像在开玩笑。
“来的是什么重要客人?”
御手洗站了起来,把头发用双手向后拢了拢,然后一脸不耐烦地说道:“对不起,我已经和人家先约好了,而且他只有那一天有时间,十分遗憾。”
他边说边走出了房间,我也跟在后面出来了。他从屏风边拐进厨房,在锅里接了水,搁在灶上点上火。我一直跟着他进了厨房,寸步不离地贴住了他。
“御手洗,他们可都是些天真无邪的高中生啊!”我对他说,“他们长期以来满腔热情地参加志愿者活动,而那些美国学生身处语言不通的异国他乡,加上身有残疾,生活得很艰难,一天到晚都坐在轮椅上。那些高中生为了对他们表示关心,才策划了这个一切自己动手的音乐会。他们全是没有任何报酬的,你难道就不能对他们的心意表示一点儿理解吗?”
“这我知道。喂,你帮忙递一下,袋装茶叶我够不着。我并不是不愿意去出席,而是没法在他们定下的那一天去。我真要去的话不但要弹吉他,而且还要发表演说,自己花钱买几张入场券都是应该的。但是二十三日这天是早就跟人约好的,看来已经很难再改变了。”
“这件事我可从来没听你说过啊。”
“可能吧。”
“你根本没有提到过。”
“我的日程你哪能全都知道?”
“世界上有很多东西是非常重要的,你说对吧?”
“这我同意。但每个人都有自己认为最重要的事,对你来说偶像歌手的唱片最重要,而我最看重的是边喝茶边思考问题的时间。请你能不能别妨碍我?”
“你不是亲口对我说过,对别人诚心诚意的请求千万不能拒绝吗?你说过吧?”
“我说过吗?”
“世界上难道还有别的什么能比得上他们的诚意吗?你说十二月二十三日这天早就和人约好了,这件事我可从来没听你说起过。”
“这么说,你的好些事情我也没听说过。比如前天你约森真理子吃饭那件事。这就是我们俩的命运,总是在互相窥探对方中继续各自的生活,各泡各的茶,各做各的饭。”
“你别把话题岔开了。那你的意思是要拒绝那些高中生们的邀请了?那些英语研究会的成员都说喜欢读我们的书,而且都是你的铁杆支持者啊,连PTA [3] 的欧巴桑也很想见你啊!”
“如果可能的话,我还真想见见她们。”
“难道学生们的盛情邀请还不够诚心诚意吗?”
“这不是是否诚心诚意的问题,而是我那时真的抽不出空。别把事情说得太复杂了。”
“拒绝他们可不像是你的为人。要是有人出了一百万请你去演奏,而你拒绝了,我倒还能理解。”
“这是兴趣的问题。世界上总有能答应或不能答应的事,比如你的……”
“要是说我喜欢的偶像唱片,我完全可以扔掉!”
我已经猜到他要说什么,所以先把它主动提出来。
“你要是希望的话,我也可以把那几位女明星的写真集扔了。我也不是只喜欢那些偶像歌曲,我也爱听披头士的流行音乐啊!平时我怎么求你,你都不肯给我弹一回。今天我真的豁出去了,只要你肯答应那些高中生的请求,无论你让我舍弃什么我都能答应。”
“那么我让你把那堆录像带扔了你也干?”
御手洗直截了当地提了出来。
“哦,原来那些东西也不对你的胃口……那好,你要是肯出席那天的音乐会,我就把它们全处理掉。”
“还有,占着书架的这两本书,什么《如何战胜自己》和《犹太人的生意经》也请你处理掉。”
“你对我喜欢的东西竟然都这么看不上眼?难道这次不肯出席音乐会也因为这个?不肯为那些高中生花那么点儿时间,因为你的兴趣和我不同?你这个人的心怎么那么狠呢?”
“我可没那么说。”御手洗不耐烦地说。
“那到底要我怎样做,你才肯去露一面呢?”
“你就像只耳朵聋了的水牛,石冈君,只知道一股脑儿向前奔。你就不能坐下来喝杯茶冷静冷静?”
“不管你怎么说我,那都没关系。我请你无论如何别让我说话不算数,即便对方只是高中生,你也不能看低他们的志向。”
“音乐会的意义我已经很清楚了,石冈君,无论请求我的是高中生还是小学生,这一概都没关系。”
“那这么说你答应出席了?”
御手洗夸张地重重把头低下。
“不是告诉过你,我和别人有约在先了吗?”
“可是我已经答应过学生们了,总不能让我违约吧?”
“实在不好意思,请你替我谢绝。任何事总有办得到与办不到两种。”
“不知道你还有什么事能比这更重要的?不把支持者们放在眼里的话,是要吃大亏的哦!以后我写的书再也没人买,我们俩只好喝西北风到处要饭去。你愿意那样吗?”
“要饭在美国还是个不坏的职业呢,还给发执照。”
“可是这儿是日本,御手洗,我对你说的是日本话。”
“要是混不下去我们就一起上美国去,花上一百美元买一部老爷车,晚上咱们俩就睡里面。白天找张公园里的长凳一躺,日子过得也一样逍遥。不行的话再开一家洗衣店,把人家要洗的衣物都收过来,洗干净叠好再给人送回去,那样不也挺好的?挣点小费也能活下去。”
“要去你自己去,我可不想陪你玩。”
“石冈君,你不想喝一口?”
御手洗一边把壶里烧开的水倒进放着茶叶包的茶杯里,一边说道。水刚烧开,倒进去的开水溅出了许多水花,发出很大的声响。
“你不是说咱们总是各做各的事情吗?如果这次你拒绝我的话,以后咱们就这么过。我可不想再喝你这种薄情寡义的人泡的茶;同样,今晚你也别想再尝我做的青花鱼味噌煮,你一个人煮碗方便面,拿回自己屋里偷偷吃去。”
“你这个人实在不懂事,把从美国来的客人扔一边,难道就不是薄情寡义吗?”
“要是他专门从美国来见你,我想不会只待一天,难道他二十三日早上刚到,二十四日早上又赶回去不成?要想见他,早一天晚一天不是也行?我想他应该有时间。就算二十三日一天,不,就算那天傍晚扔下他一小时,难道他还能杀了你?而那些高中生举办的音乐会只能在那天的那个时间里进行。如果你真的没时间,只需要到场露个脸就行了。你可以八点左右到I街道的市民会馆来,稍微弹一首吉他马上就回去。”
“我这位朋友真的太忙,只能抽出一天的时间。你要是知道原因也一定能理解的,所以那天无论如何我都要去见他。这件事情非常重要。”
“无论你说的原因是什么,我都没法同意你这样做。”
“那么,石冈君……”
他端着茶杯走了过来。我自然又跟在他后面。御手洗走到沙发旁边坐了下来,我也坐在了他身边。
“你让我稍微弹首吉他就回去,是指电吉他吧?还是那种普通吉他?要是普通吉他的话,音响效果很难调整。那些高中生他们行吗?可如果是电吉他,背景音乐又怎么办?要是弹电吉他的话,一个人无论如何都没法弹,一定要请人来伴音。如果那样,又需要进行配合练习。就算找几个高中生简单弹几首慢四拍的爵士乐曲,起码也得先进行几次和音练习吧。总不能一次排练都不要,晚上八点一露面,八点十分就离开?所以这回还是去不成,请他们多理解。”
“你真是这么不近人情吗?你就是看不起那些高中生,所以才会拒绝他们的请求。如果真有个专业演出团体请你参加正式的音乐会,我想你马上就会答应的吧?”
“你真以为有人肯出一百万,让我们吃喝不愁吗?你要是能看得见我脑子里想的是什么,大概就不会再说这种话了。”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冷冷地反驳了他一句,“我知道你从前天起就一直坐立不安,心不在焉,脑子里一直在想着什么。”
“你要是知道我正在发愁,就不会说那些话了。我不否认,现在我正忙着呢。”
“所以才胡说什么美国来了一个朋友,这都是给自己找借口。实际上只想干你自己的事情,当然就没有心情理那些高中生了。”
“不是有没有心情,而是没有时间。”
“你那位美国朋友想来的话随时有机会,难道不是吗?而且你又是没家没业的人,想去一趟美国也不难,为什么非得约在那天晚上?”
“石冈君,你说的道理正相反。我和这位朋友见面的机会过了这一天就不会再有第二次,而高中生们的音乐会明年还可以开。我明年再出席怎么就不行?如果现在先定下来,我一定能答应。对于约定的事,我会遵守的。”
“你真以为自己是个了不起的大演奏家啊?你那位朋友比高中生们亲自筹办的音乐会更重要吗?”
“实在很抱歉,石冈君,我的回答只能是yes。”
“你怎么这么自私!”
“这只是我们的见解不同而已。”
“我是个演奏家,所以一切日程都不能自己决定,有事请和我秘书联系。明年年底我也挺忙,但到时候我会尽量想办法。——你不会这么对我说吧?还真了不起。打电话求我们的是高三学生,明年春季就该毕业了,所以明年不会再有这个活动了。”
“那实在非常遗憾。万一要是他命在旦夕,我会再考虑。只是事情还没到那一步,对不起,我的结论还不能变。这个世界上有些事能办到,有些事不能办到,只因为时间上不凑巧。”
“御手洗,所以你就……”
我还想接着往下说,御手洗抬起右手制止了我。
“这件事就先说到这里吧。再说下去只能反复争论个没完。不能办的事就是不能办,不管谁说什么都改变不了。你坚持非让我去,实在是强人所难。麻烦你对那些高中生转达我的歉意,如果第二天方便的话,我到他们家里去坐一坐也无妨;如果他们想来这里玩,也可以随时来找我。但无论如何二十三日晚上我是去不了的。对不起,我有事该走了,晚上也许回来得晚,这个杯子你要不想洗,可以先放着,等我回来后自己洗。你做的青花鱼味噌煮看来我是吃不上了。”
御手洗一口喝光了杯子里的茶,匆匆站起身来,转身取那件大衣去了。这家伙如果认定了什么事,八头牛都拉不回来。我冲着他的后背抱怨道:
“我现在心里有多失望,我想你大概不懂吧?”
听了我的话,御手洗什么也没说,一时陷入了沉默。
他推门进了自己的房间,取了大衣后又出来了。他把围巾围在脖子上,慢慢披上那件羽绒短大衣。
“原以为你这个人会为了弱者挺身而出,两肋插刀,看来我真是看错了人。以后对你该重新认识了。原来你为了什么美国朋友,连真情都肯践踏。”
“你还不赶快把这句话写下来贴在我墙上?”
“那些孩子都是残疾人,坐着轮椅,还是外国人。还有哪些人比他们更可怜?也许今晚是我人生中所经历过的最沉重的失望。”
“可怜的人世界上有的是。但我仅仅是一个人,能做的事十分有限。”
说完御手洗大步向门口走去了。
“我不知道你那位朋友有多重要,我的眼中只看见你在堕落!”
由于太气愤了,我才这样说。
“这就是现实啊,石冈君。”他头也不回地说道,“人都是会变的,不能老当圣人君子啊!”
说着他转身关上了门。
3
那时我真觉得太没面子了,给那位叫佐久间的高中生打电话告诉他结果时,我心中的惭愧简直无法用笔墨来形容。我傍晚七点给他家打电话,原以为他已经到家了,但接电话的是他的母亲。她告诉我,儿子在为筹备音乐会作准备,还没从学校回来。她还告诉我,这些天他们每天都忙到深夜,马上就要考试了,因此她非常担心。
听了这些话,我更加了解到这些学生为了能办好这台音乐会,付出了怎样巨大的努力。我甚至没勇气把御手洗不能出席这个坏结果告诉他。但是不告诉又不行,因此只能请他母亲转告,让他回家后再给我来电话,就把电话挂上了。我告诉她我姓石冈,原以为她已经从儿子那里听说过我的名字了,但没想到她什么也没说,只是重复了一句“是石冈先生没错吧”,看来像是头一次听说我的名字。
晚上十一点,佐久间终于给我来电话了。由于是第二次打电话,他的声音已经自然多了,和第一次通话时比起来,像换了一个人似的。他先说了声“听说你来过电话?”然后又告诉我,他刚刚才从I街道的市民会馆回来,舞台布置已经基本结束了,设定满分为十分,发给观众使用的评分牌也已经准备好了。今天还特意安装了一套评委亮分时能同时发亮的白灯,接好了电线。我呆呆地听着,如同在梦中一般,被巨大的无力感包围。原来我听说现在的高中生因为追求享受,许多人都学坏了,尤其是横滨一带,品行不端的高中生人数不少。然而他的样子看起来一点儿也没受到环境的不良影响,还完全是个单纯正直、充满朝气的好少年。
我对他说,你母亲很为你的考试担心。我不希望对他的热情迎头泼一桶冷水,所以不想一开口就把御手洗不能出席的事告诉他,而是希望在切入正题前先来上几句别的作铺垫。他告诉我,自己知道这件事多少会影响到学业,但学校为他写的毕业评语应当会很好,而且自己想报考的又是大学的英语系,做这些事也算是学习的一方面。另外御手洗先生也能来参加音乐会的消息迅速传遍了整个学校,许多没关系的同学也都主动来帮忙。他们也跟他一样忙了一个晚上,而且大家热情都很高,他就更不能不努力了。由于这件事是他倡议的,所以今天和大家商量后,决定每人从自己家带几盆花来,把舞台周围布置得漂亮点。
听到这里,我那些话越来越说不出口了。回想起自己在读高中的时候,从来没参加过这么有意义的活动,而且在他这么大的时候,如果我在学习英语上多下点工夫,也不至于像今天这样,提到英语就有一种自卑感。
他见我一直沉默着不肯说话,倒主动问起了御手洗先生是不是已经答应出席。然而听起来他的声音并没有什么变化,还是那么爽朗而充满朝气,看来他对我仍然深信不疑。大概他以为只要我答应下来了,御手洗的出席就应该是板上钉钉的事情。我被他问得没法回答,心里对御手洗充满了不满和埋怨。
“真对不起。”我终于开口对他说,同时真心希望这种折磨人的时间早点儿过去,“御手洗告诉我,前一天或者后一天他都有空,但是十二月二十三日这天因为早就跟人约好了,所以实在抽不出时间。我原来没听他说过这件事,所以一直和他商量能否通融,但是他说无论如何也没法更改。虽然我已经答应过你,但是实在非常抱歉。我反复向他请求过了,但还是没办法。”声音虽然低,我还是一口气把话说完了。然后我们俩同时陷入了沉默,我的心情也沮丧到极点。
“哦,是吗?”他愣了一会儿,才遗憾地张口说道。然后他又小声嘟囔着:“那样,大伙儿一定很扫兴吧。”我能感觉到,就像我在他面前一样,他一定也觉得在同学面前很丢面子。我一时竟不知道怎么来安慰他。
过了一会儿,他像个男子汉似的对我说:“这也是没办法的事。音乐会的日期已经临近,无法再改了,御手洗先生有他自己的安排也是意料之中的事。当我告诉大家御手洗先生要来时,大家都觉得半信半疑。这倒也好。”听了他的话,我心里感到一阵凉意。本来我就不该在他们的这次活动中间插一手,答应下的事还没能办好。
我急忙告诉他,虽然不能弥补我的歉意,但我愿意尽全力协助他,无论要求我帮着做什么,只要我能做到的请尽管说。不过我五音不全,也根本不会弹吉他,要是希望我表演什么节目的话我还真拿不出来。
“知道了,谢谢。”他的回答显得有些无力。我知道自己刚才的一席话,反倒让他不知怎么办。即使让我去帮点忙,也没有事情能让我插手。举办这类音乐会,我顶多只能帮着御手洗这个吉他手传几句话。即使我亲自出席音乐会,作为一个不懂乐谱,只会听听偶像歌曲,没什么特长的人,什么忙也帮不上。
最后他想了想对我说:“要不你就在开幕式上说几句话吧?”咦?我一听又紧张了起来,就像心脏停止了跳动似的,说不出话来。我知道自己的弱点,向来口拙,最不擅长在人前开口说话。即使在众目睽睽之下站一会儿,都会十分不自在,更别提在大庭广众之下说几句什么话。所以至今希望我去作演讲的邀请,我都一概加以回绝。也许他认为我岁数已经不小,还是常被人称做先生的人,和学校里的老师一样,在大家面前说点什么应该不算是回事儿吧。
但是话已经说到这里,我又不好拒绝他,只好含含糊糊地答应了下来:“当……当然没问题,不过我对音乐什么都不懂,志愿者的活动宗旨也谈不出一二,英语更是一句也不会说。能不能找个比我更合适的人?比如请个学校的老师来也比我强。如果是出于不好意思才让我做这件事,那是完全没必要的。我刚才说希望帮你们的忙,不过是指搬搬东西、验验门票这些事。”
我费尽口舌向他解释了半天,但是一点效果也没有。
“这些体力活同学们早就有分工了,而且当天一个老师也不会来。”他的一句话就把我顶了回来。我一看已经无法再推托,只好把音乐会开幕式上讲话和担任评委两件事答应下来,才把这件事对付了过去。
他又说,这件事他刚才正想打电话问我。原来打算在御手洗出席的消息落实了以后,把这事情印在传单或门票上做个宣传,伙伴们都还在家等着自己的最后消息。所以放下电话后还要打电话告诉同学。石冈先生要出席的消息他们也打算在传单上印上去。我心里虽然不情愿,但又找不出反对的理由。我一向不擅长拒绝别人,因此在心里暗地打定了主意,到台上后再向大家好好做个说明,解释说自己不懂音乐,然后再就劝不动御手洗前来出席的事向大家认真道个歉。
从他说话的口气我能听出,他刚开始打电话时的兴奋劲儿已经没有了。虽然表面上他没有明说,但我知道他现在心里有多扫兴,觉得有点愧对他。即使这样,他还是鼓足勇气,用无力的声音对我道了谢后挂上了电话。
从岁数上看,也许我已经足以做他的父亲了,可是我觉得从他身上学到了不少东西,同时心里不禁对御手洗涌起更多的不满,他如此不近人情简直让我无法相信,也让我十分悲伤。我觉得御手洗变了,以前他绝对不是这种人。
因此,当晚开始我就存心冷落他,完全不想再为他做吃的。我自己做饭吃又觉得没意思,就到门口的小餐馆凑合一顿。原来买好了鱼,准备晚饭时做味噌煮的,我也把它收到冰箱里冻起来了。
就算御手洗现在回来,我也不想和他说一句话,因此早早地把自己关到屋子里,先是看了会儿书,然后戴耳机听了会儿披头士的唱片。近来我尤其钟情于他们演唱的歌曲。刚认识御手洗的时候,他是个披头士的爱好者,在他的影响下我才慢慢喜欢上了这个乐队。御手洗原本爱听爵士乐,但对披头士却并不排斥。我多次听他提到过,他很欣赏披头士乐队中期以后的创造性。
听着音乐,我突然想到,要是这回高中生们的音乐会上有人演唱披头士乐曲的话,我不也能给他们好好打分吗?其实我平时并不光听偶像派音乐,偶尔也听过几首英语歌曲,知道的曲子虽然不多,但也不是完全不熟悉。说实话,我喜欢听有歌词的音乐,而每次听到英语的曲子,甚至比听日语歌曲更令我兴奋。这的确是事实。同时即使听同一首歌,比起男歌手来,我觉得女性唱得更有魅力。遗憾的是,这一点完全被御手洗说对了。
而最近御手洗已经不怎么听披头士了,近来他常听的是摇滚乐或者爵士乐。以前经常听他用吉他弹奏自己改编的披头士歌曲,但最近无论我如何求他,他也不肯再弹一首了。在我看来,这种态度反映了他对披头士音乐的轻视,这也是我对他不满意的一个原因。对我来说,披头士是我唯一能听懂的英语歌曲。换句话说,对于拥有强烈英语情结的我来说,披头士音乐是我能听懂的音乐中唯一高档的东西。如果这些都受到这位朋友的轻视,真让我在他面前无法立足。
屋子的门开了,看来是御手洗回来了。我能听见他走进卫生间洗手的声音。(他这个洗手动作经常进行,平均每天要做好多次。他常说要人如其名。)此刻他径直穿过起居室进了自己的房间,也许是已经在外头吃过饭了,因此对厨房一点也不感兴趣。这么一来我又多少感觉有点寂寞,心情相当复杂。他关上房门后就听不到里面有任何动静了。平时他的屋里经常能传出不带扩音器的电吉他声,但今天却什么也听不见。看来他脑子里想的全是别的事,心思没有放在音乐上。
我把耳塞式耳机塞进耳朵里,开始听披头士乐队的专辑《奇异的旅程》 [4] 。最近这张专辑以及《白色专辑》 [5] 系列的第四张唱片,除了那首《革命之九》外,我都很爱听。
不可思议的是,这时我突然想起了一件事。最近一有空我就听披头士乐队的曲子,可是一直没想到过,今年是一九九○年,恰好是约翰·列侬被枪杀的第十个年头。而且那件事正巧也发生在十二月。我心里暗暗吃了一惊,因为这件事我以前完全没想到过。
我还记得事情发生的那一天,好像是一九八○年的十二月八日。那时我认识御手洗已经三年了,一起搬到马车道来住也已经过了两年。这么看来我和他的交往已经很久了,披头士音乐也是和他一起住以后才慢慢熟悉的。
那年十二月的这一天,御手洗让我帮他买些立体声收音机的零部件,因此我一个人到了秋叶原的电器街。按照他的购买清单,我在电器街上逛了大半天,直到傍晚才回到马车道的家里。我刚推开门就从御手洗口中得知约翰·列侬的死讯。看来列侬的死让他受到很大的刺激,正交叉着双臂在默默地思考着什么。其实谁得知这个消息大概都会这样,一时几乎无法相信这是真的。然而我当时并不像现在这么熟悉披头士乐队,也没有那么入迷,因此受到的打击还不算太大。换句话说,那时的我还不具备感觉深受打击的资格。这件突如其来的悲剧似乎和我关系还不大,并没有比其他人的死讯更让我吃惊。
列侬的死给予我的打击,是在经过了许多年,当我慢慢喜欢上披头士音乐以后才逐渐到来的。虽然这是个十分不幸的事件,但是如果考虑到八十年代那个史无前例的背景,我又强烈地意识到,当时发生这种事情从某种程度上说又是必然的。当然这只是我个人的看法。在那个危机四伏的时代里,不用说是他,我自己随便哪天丢了性命也不奇怪。
总之,约翰·列侬的死留给了我许多感触。我或许错过了一个悲伤无语的时刻,一个和众多歌迷共同分担这个悲剧的打击而流泪的机会。我真正认识他,并产生狂热的崇拜晚了许多年;翻开他留下的照片,体验他逐步成长的辉煌并对他满怀尊敬也晚了许多年;真正感受到他的死带来的悲伤同样晚了许多年。简单地说,我喜欢上披头士的经历就是如此。而今天,十二月八日已经过去了,约翰·列侬去世十周年的日子,我就这样一个人静静地体会着。
4
我与御手洗之间的冷战二十三日为止还在继续。之前的几天里我和他甚至一句话也不说。如果我们是夫妻的话,大概就算是家庭内分居了,但是看来这么认为的只有我一个。
那以后的一段时间里,我根本没有机会再和他争论是非。每天上午十点,我起床出去活动时,我这位朋友已经出门了。我傍晚回家后就一头扎进自己的屋里,把门关上不出来,到我快要睡觉时才听见他回来的声音。我甚至连和这位自私的同居伙伴见上一面,为他的不讲情面争执一回的机会也没有。
看起来御手洗似乎特别忙,我有时都怀疑他是否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而无颜见我。但仔细想想又觉得不像,他并不是那种做事老让人担心的人。也许在他看来仅仅只是要做的事情太多而已,连被我骂过什么话他都没往心里去。
那位姓佐久间的高中生之后还来过几次电话,就当天的活动流程和我商量。他提出当天派人到家里来接我,但我考虑到自己又不是那么有身份的人,加上I街道市民会馆的地点我认识,所以虽然距离不算太近,我还是告诉他会自己走过去。于是他告诉我:“那样也好,当天的音乐会定于晚上五点开始,预计要持续三小时,那么请石冈先生下午四点半到旁边的小礼堂来宾登记处。”他还说当天会在那间借来的小礼堂等我。
说着说着,他突然放低了声音,小声问了我一句:“御手洗先生现在在家吗?”看来他真的很想和御手洗说上几句话。虽然御手洗冷淡地拒绝了他的要求,但他对御手洗的喜爱仍然没有改变。我对御手洗相当了解,如果不和他一起生活的话,看到的净是他好的方面。我告诉他御手洗出门去了。对方说了声“是吗?他果然还是不能出席了吗”,明显地表现出很遗憾。至于御手洗那种恶劣的态度,我是决不会让他知道的。
他告诉我,这场音乐会虽说是由高中生们筹办的,但出席的听众中至少有三分之一是学生家长,也就是参赛乐队的亲友团。我想如果这样的话,开幕式的演讲就不能随便乱说。他还提到,这次演出的乐队中有四个是由美国人学校的学生组成的,而且评委里除了石冈先生外都是外国人,学生家长中也有许多外国人,所以希望在演讲时能夹杂着说一些英语。我一听就有点急了,马上就回绝了他的请求:“开……开什么玩笑!这根本就不可能,我不会为准备讲话去受那份罪!”
随着音乐会开幕的日子越来越近,我每天都把自己关在屋里反复练习开幕致辞。我先在稿纸上把想说的写下来,记住以后再背出来。一想到开幕当天脚下黑压压一片观众的脑袋,我就慌得忘了该说什么,慢慢地连食欲也没有了。我一想这样下去可不行,于是打定主意还是拿着稿子当场念,不要管形象好不好看了。
即使这样,我还是想到了一个问题:作家中为什么那么多人都善于演讲呢?许多作家往往一讲就是两三个小时,许多人也认为演讲是作家工作当然的一部分,我对于这一点却怎么也不理解。作者和读者一样不过是普通人,不是说能出几本书,自然就会在人前滔滔不绝地讲上半天。我只要想到这种场面,就紧张得像要死了一样,哪怕只三十秒钟的开幕致辞(实际上也许都用不了那么长)就已经把我吓成这样了。
我想,我这一辈子大概是学不会作什么演讲了。这么说来,我也许不适合当作家。不,不是也许,而是真的不算什么作家。我根本就当不了什么了不起的人物,充其量只能把我的朋友御手洗的工作记录下来,为他的推理过程作一番注释。我并不具备领导能力,也不会人模人样地召集一伙人,向他们灌输思想和主张。在这一点上我没有任何值得炫耀的,我肯定可以这么说。
终于熬到了二十三日的早晨。因为过于紧张,前一天晚上我一夜没睡好。仅仅是在开幕式上说几句话我就紧张成这样,要是换成正式的演讲,还不知道自己会变成什么样,想起来就让人害怕。
时间已经到了上午十点左右,平常这个时候早就已经起来了,因为我晚上没睡好,所以还想再躺一会儿。我把脑袋裹在被子里,就这么闷闷不乐地躺着,再出睡不着了。不知为什么,我这间小房间没有窗户(也许以前住过的是位摄影家,故意把窗户堵上后做成暗室了),想睡懒觉倒是正合适。平常这么一躺下去,就能一觉睡到第二天早晨。但缺点是很难知道外头天亮了没有,赶上必须起早的时候就难受了,所以我在房间里准备了两个闹钟。
我在半睡半醒中躺了好久,突然隐约听见有人敲门的声音。我渐渐清醒过来,蒙眬中不知道这声音是真的还是在做梦。我睁开了眼,但没起身,顺手打开了床头的电灯开关,两眼盯着天花板。再次听见咚咚的敲门声,我这才知道不是在做梦,于是急忙跳了起来。由于天气还冷,我披上床头柜上的睡袍就跑了出去,边跑边喊着:“来了!来了!”
我打开房门一看,门外站着一个瘦瘦的黑人。我吓了一跳,担心来人不会说日语,但转念一想,既然这儿是日本,生活在这儿的人不可能一点儿日语都不会。
来人戴着一副墨镜,身上穿着一件看起来很高档的皮夹克。比起其他外国人来,他个子不算太高,看起来高矮也就和我差不多。我首先想到的是今晚要举办的音乐会,也许来人与此有什么关系。但看来看去又不像,起码他的岁数已经不适合当中学生的家长。虽然黑人的岁数从外貌很难判断,但来人肯定已经是个老人了。
“啊!”我向他招呼了一声,由于太紧张,我还缩了缩脖子。他脸上没有笑,只是用沙哑的嗓音朝我“嗨”了一声。接下来我最担心的事情出现了,来人嘴里吐出一大串英语。我实在一句话也听不懂,十二月大冷天里居然急出一身汗。我不但听不懂他所说的话,甚至连听清他发的音都很难。因为他的嗓子哑得厉害,每句话都像是费了很大的劲从喉咙里挤出来似的,说话时呼吸很困难,好容易才吐出几个字。别说他说的是英语,就算说的是日语我也无法理解。听了半天,我竟一点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我就像个傻子似的呆呆站着,他也只好无奈地苦笑着摊开两只手。他的动作多多少少伤了我的自尊心,让我再次跌落到自卑的深井里。我知道这种时候自己可能会做出一些不正常的举动,因此尽最大努力稳住自己。听不懂英语是我自己的错,这件事怨不得任何人。
突然,他向我身边伸出一只手,这个动作吓了我一大跳,一时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他把手按在门把上拧开了门,又探身向屋里瞧了瞧。他的身上散发出一阵高档法国淡香水的气味。
接着,老人把手搭在我肩膀上,微微对我笑了笑,又慢慢地歪了歪身子,意思似乎是说:算了,没办法,回去吧。由于过度紧张,直到这时我才想起来,他该不是找御手洗来的吧?想到这里,我问了一句:
“你来找御手洗吗?”
不用说,我问的是日语。但看来他听懂了,“嗯”了一声,还点了点头。
“你稍等!我到他屋里看看就来。”
我还是说着日语,边说边往御手洗房间跑去。为什么这么简单的英语都忘了怎么说,简直不可思议。我使劲敲了几下门,但是屋里没人应答;推开房门一看,屋子里没有他的身影。
一边淌着汗,我一边快步跑回大门旁。我不知道怎么来告诉他,愣在那里手足无措。
“啊!不在,不知道上哪儿去了,不在,他不在!”
我尖叫般反复说着,还使劲地挥着手,做出的动作自己也不知道什么意思。正在这个时候那家伙回来了。
走廊里传来一声爽朗的招呼声,御手洗那熟悉的脚步声正从楼梯方向传来。黑人老头嘴里不知说了句什么,急忙走下楼梯向他迎去。看到他的出现,我大大地松了一口气,这才觉得双腿发软,几乎要虚脱了。
御手洗和黑人并肩进了屋子。看起来两人的岁数整整差了一辈,但关系却很亲密,似乎是早就认识的老朋友了。御手洗用英语给我作了介绍。这时黑人才摘下了墨镜,露出极为犀利的目光,我被这样的目光震慑住了。这种目光我以前从来没见过,简直就像是印度预言家。这时我才想到,这位老人之所以要戴墨镜,主要是想遮住这双鹰一样锐利的眼睛吧。
我被他看得脸红心跳,低下了头。这时他伸出右手想和我握手,这个和外貌不相符的亲切举动出乎我的意料,我只能呆呆地伸手和他握了握。他仿佛把我的心理变化看了个透似的,对我微微笑了笑,但笑着的时候目光仍然那样锐利。不知为什么,被他注视的时候我不由自主地低下了头。他又轻轻拍了拍我的左臂,对我的恭敬态度似乎很有好感。我知道自己很难在生人面前大大方方地说话。
御手洗请他坐在沙发上,那个黑人用略显蹒跚的脚步向沙发走过去,然后慢慢地坐了下来。
“石冈君,帮我泡杯红茶来!”
御手洗声音洪亮地对我这样说。听口气这似乎是理所应当的事情。我一听反而从紧张中解脱了出来,竟忘了还在和他赌气的事,马上一溜小跑奔向厨房,专心致志地为他们泡起茶来。
我把盛着茶杯的盘子端上来的时候,他们俩正说着什么事。茶喝了一半左右时,他们似乎谈完了话,一起站了起来。看来他们两人又要一块儿出门去。老人向我抬了抬手算是告别,我又不知所措地畏缩着低下了头,不知是表示不用谢我的茶,还是多年养成的习惯,反正当时我除了这个动作,几乎忘了还能有任何其他的表示。
大门“咚”的一声撞上了,屋子里又恢复了令人窒息的宁静。我感到虚脱似的坐在了沙发上,这才发现自己还穿着睡袍。呆呆坐了一会儿后,我又想起了刚才的事,不由自主地想到了正确的英语。“请稍等”应该是“Just moment”,可现在想起来已经太晚了。我脑中又冒出一句:“My friend is out now!”如果那时候能想起来多好,现在再想它有什么用?一到想起来没用的时候,英语单词反而一个个地冒出来,这让我十分懊恼。就这样,这两句“Just moment”和 “My friend is out now”,一直在我脑子里转来转去,弄得我脑袋直发晕,又悔又急。(顺便说明一下,准确地说应当是“Just a moment.”)
我记起来了,御手洗说过二十三日有个朋友要从美国来,看来就是这位黑人吧。因为他早就和他约好了,这才没法给高中生们的音乐会当嘉宾。看来今天两人像是得在东京和横滨逛上一天了。这几个钟头里他们到底会上哪儿,去干什么呢?来人是什么人,为什么御手洗要这么重视他?这个朋友真这么重要,以致不顾高中生们的纯真希望和我的友情,非要整天陪着他?从外表上看,也许来人不是一般人,尽管如此,我还是不理解御手洗为什么要这样做。
紧张感慢慢消除了以后,我又重新记起了对这位朋友的怨恨。因为其中掺杂着对自己刚才不争气态度的不满,而使这种怨恨更加复杂。刚才来了人时一筹莫展,见到他回来后竟有了一种解脱感,心里一高兴就什么都忘了,摇头摆尾地跟在他后头,让我干什么就干什么。想起自己刚才的行为,气就不打一处来。
但是冷静下来后我又想了想,这种气多半应该对自己生。我不得不承认那些错确实都怪我。并不是御手洗答应人家后又反悔,他和那位黑人原本就有约在先。答应别人后又没做到的倒是我自己。真正见到御手洗的客人后,我才终于认识到这一点。虽然不知道客人的身份,但是对方毕竟是老人,而且身上透着一种让人肃然起敬的威严。
事已至此,我只能尽全力帮助学生们把今晚的音乐会办好。御手洗的日程已经定下来了,硬要他出席看来是强人所难。既然不能指望御手洗,我所能做到的只有自己尽力把他的一份补上,尽量减少哪怕一点点的失误。
5
我来到I街道市民会馆小礼堂的接待处。在写着“学生团体自治音乐会”大字的横幅下,摆着一张铁皮桌,旁边坐着三名女学生,桌子上还放着些宣传品。看起来学生们都很拘束,很紧张地忙碌着。虽然他们没有穿校服,但是一看就知道都是高中生。
女学生的身后站着两三位男孩子。我走近时他们一齐转过身来微微对我行了个礼。其中一位男孩急忙绕过桌子来到我面前,他是位皮肤白皙、身材瘦小的年轻人,眉清目秀,看上去显得很小。从他的样子上,绝看不出他已经读高三了。
“您就是石冈先生吧?”他开口问道。
和我一起进来的人不止我一个人,还有几位年纪也和我差不多。其他人都走近桌子递上门票,请女学生撕了一角后拿了张宣传品就默默进去了,在这些人中间他认出了我。
“哦,是的,我就是。”
听我这么说,他马上说道:“我叫佐久间。”接着又把我介绍给了其他同学。学生们都站了起来对我行礼,使我觉得不好意思,似乎他们把我当成校长一样的人物。佐久间从桌子上拿起一张宣传品递给我。我打开一看,“评委石冈和己(作家)”也赫然印在上面。我回想起上午接待外国人的那一幕,不由得冷汗又冒了出来。
I街道市民会馆共有大小两间礼堂。小礼堂大约能容纳三百名观众,小而紧凑,装饰得很漂亮,我十分喜欢。以前我曾经来这里听过几回讲座,都是些不大出名的文化界人士举办的,顶多坐上一半的人,显得十分安静。
因此既然这场音乐会是在这间小礼堂开,我原先估计出席的观众人数顶多不过如此,加上演员都是高中生业余歌手,或许出席的人比我估计的还要少。但是我随佐久间从后面进入会场后,发现虽然距离演出时间还早,里头已经基本坐满了,而且和我差不多时间入场的观众还在不断进来。我不禁大吃一惊,看来今天显然要满座了。据佐久间介绍说,今晚还有报社记者来采访。我不禁害怕得腿有些抖,不管如何努力抑制,心里已经开始紧张了。
台上的幕布还没拉开,所以看不见舞台上的布置到底如何。陪在我身边的佐久间君介绍说,舞台后方搭了架子,上面摆满了花盆和植物,看起来就和盆景展览差不多。我一想到一会儿就要站在上面,面对着黑压压的人头致开幕词,就觉得十分紧张,心虚腿软,也忘了该和他说些什么。我试图在脑子里把一会儿要说的话想一遍,可是脑子里一片空白,一句也想不起来。我一想,反正也没关系,一会儿掏出稿子来照着念就是了。
佐久间君一直客客气气陪我说着话,从见到我开始,他就一直边说话边对我低头鞠躬。我想刚才自己的心虚一定被他发现了,心里觉得十分不好意思。虽然这样,我始终觉得他对我还是很感激,尽管御手洗来不了,像我这样的人能出席他也很高兴。
佐久间把我领到舞台前面的第一排,我的位置在面对舞台的最左边。我向右边瞧了一眼,只见排满了一行轮椅,足有二十多辆,显得十分壮观。每辆轮椅前都放着一张小桌子,上面放着几张评分用的牌子。每张桌前还装有一个白色的电灯泡,我的座位前面也有。卡片上的数字写在白纸的正反两面,看来都是学生们手工制作的。
轮椅的后面是一排帮着推轮椅的人坐的椅子,其中有些是志愿者,也有残疾人的亲属。这些人里,日本人和外国人大约各占一半,他们的手就搁在轮椅后方的扶把上。我的目光所及之处,坐在轮椅上的都是外国人。他们的脑袋基本上都不能伸直,而是歪向两边。在我看来他们的样子既像在睡着,又像在强忍着巨大的痛苦,看了让人十分心疼。我想到为他们服务的志愿者们付出的艰苦劳动,不禁为他们的献身精神而深深感动。我觉得今天能参加这个活动实在有意义,而且暗暗下决心,今后也必须多为他们干些什么。
会场墙上的挂钟已经指向下午五点了,我往身后扫了一眼,发现会场里已经坐满了人。一想到音乐会马上就要开始,我的心又不知不觉地咚咚跳个不停。突然有人轻轻拍了拍我的左肩,回头一看,佐久间正站在旁边的过道上。
“石冈先生,一会儿开始以后我先上去宣布开幕,然后您就从这儿的台阶上去,站到麦克风前面。”
他的话说得十分自然,看上去一点儿也不紧张。后来我向他的同学一打听,才知道他还是学校里的学生会长,平时经常在同学们面前讲话,对此已经习以为常了。但是我只会反问他一句“咦,开始了”,就不知说什么了,心里的焦虑感逐渐升级,心脏狂跳的咚咚声连自己也听得见,甚至忘了答应一声或点一点头。
向我交代完后,佐久间就从那个台阶上了舞台中间。这时会场里响起了一阵热烈的掌声,那声音传进我的耳朵后,我马上又紧张起来,脑子里晕乎乎的不知道该干些什么,真想扔下他们偷偷跑回家去。
佐久间往麦克风前一站,热闹的掌声渐渐停了下来。他开始讲话,态度不慌不忙,就像在我面前说话时一样,声音和语调十分平静自然。我暗暗思忖着,讲话就得像他这样。
他正在说明举办这个音乐会的宗旨和目的,我看到他手上一张纸也没拿,完全是即席脱稿讲的,让我大为震惊,心几乎要跳到喉咙口来了。佐久间说起音乐会的想法是如何产生的,然后又怎么一步步把它变为现实,其中大家经历了哪些辛苦,克服了多少困难,内容既风趣又生动。他的讲话经常引起全场的热烈反响,而每当这时我就更加担心,开始为自己糟糕的讲话技巧而畏缩。
他说到了这些身患残疾的学生平常所饱受的辛酸和痛苦,说到了个别人对他们的漠视和不关心,说到了他们自己转着轮椅上街的艰辛和劳累,说得既动情又不伤他们的自尊,丝毫听不出有半点紧张。我从心底感到佩服,甚至觉得既然他已经说得这么全面,就犯不着再请我上去啰嗦一番,让我上去讲话反而会对会场的气氛起负面作用。正想到这里,只听他话锋一转:
“今天,我们荣幸地请到了我们横滨的著名作家——石冈和己先生担任我们音乐会的评委。”
听见这句最让我紧张的话,各种复杂的感觉向我袭来,几乎让我直接昏过去。我既非有名也算不上作家,甚至连被人称为先生也不够格。
“下面,我们请石冈先生为大家致开幕词,有请石冈先生!”
暴雨般的掌声在会场内响了起来,就像利剑般直刺我虚弱的内心,让我紧张得竟然无法站立。我自己都恨自己,为什么就这么见不得世面,并且在心中暗暗后悔当初为什么接下这个烫手山芋。不管当时会显得多么绝情,不该接的事本来就不能接。当初如果回绝了,就不会有今天这么难堪——我心里一直这么想着。可是事到如今,吃后悔药也不解决问题,不上去说几句话,今天肯定连家也回不去了。我狠了狠心站起来,颤巍巍地正想向前走,不料绊在桌脚上,身子一歪,差点儿一头栽在那里,观众席上发出一阵惊呼。我知道自己已经坚持不住了,心里的紧张一浪高过一浪,活了这么大年纪还没见过这种场面,以前真算是白活了,在外人面前居然这么不争气。从学生时代起我就没有做过出头露面的事,乐器不行,唱歌不行,学生辩论会更不会让我去,别说学生会主席、干事,连个班干部都没当过,更没有在这么多人面前讲过话。
但是,刚才在桌脚上一绊,倒像是歪打正着,脚底下似乎有了点儿劲,总算可以往前走几步了。我心里直呼万幸,如果刚才不绊这一脚,没准上台阶还得摔下来,严重点的话,连后来的音乐会也开不成了。我会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担架抬上救护车,第二天横滨各大报纸第三版上登出大新闻——作家石冈和己先生音乐会致辞中摔下舞台,骨折入院。
我三步并作两步走了上去,伴随着一片掌声,连我的鞋踩在舞台地板的声音也听不见,感觉就像踏着一片云,做梦一般站在麦克风边。旁边的佐久间君向台下介绍了我一番,可是我连一句也听 不见。我定了定神,从上衣兜里掏出了讲稿。好看不好看先不管,没有讲稿我在众人面前肯定讲不了话。
我对着讲稿正要念,冷不防一头撞上了麦克风,麦克风嗡地一响,朝下面前排的轮椅砸去。多亏一旁的佐久间手疾眼快一把抓住了麦克风,我的洋相才没有出成,可也把下面前排的人吓得不轻,掌声马上消失了。我心里急得很,只得双手发抖把讲稿挡在脸前。我希望会场别太安静,吵吵闹闹反而更好,因为那样我说些什么谁也听不清。反正说的都是废话,听得清听不清没什么差别。
好容易把目光落在讲稿上,这才发现出了大纰漏。我惊得头发都要竖起来了,真想大哭几声。这究竟怎么回事!灯光打向舞台另一面,我手边黑得看不见,加上写的字又太小,一个字也读不成。我后悔得真想拍脑袋,当时把字写大点该多好!想到了也是马后炮,此刻补救已经来不及了,我只能呆呆地站在台中央。
我偷偷向台下扫了一眼,下面黑压压一片净是脑袋,一双双眼睛死死地盯住我。我看见的只是脑袋、脑袋和脑袋。无数的脑袋汇成一片海,大家都静悄悄地不做声,连一声咳嗽也听不见,所有人都在等我开口说些什么,太恐怖了!
这一瞬间,简直是我一辈子中最难堪的时刻。我的讲稿念不下去,只能使劲回忆讲稿里写着的内容,当然,和我当初料想的一样,想了好久一句也想不起来。我终究还是不适合上这种地方来讲话,这一点我以前就想到过,现实果真如此。我真后悔答应下来这件事。
我咬了咬牙,争取再努力试试看能不能想起来点儿什么。我把讲稿贴在眼睛一公分前的地方又看了看,结果还是不行。我不由自主地叹息了一声:“哎呀,不行,实在没法念。”
这时意外的事情发生了。观众席上一下子沸腾了起来,原来大家都以为我故意开了个小玩笑。笑声中厅里的灯呼啦啦全亮了,舞台和整个大厅变得像白昼一样。我眼前的讲稿像泡进显影液的底片一样,一下子清晰了起来,上面的字一个个映入了我的眼帘。
“哦,真对不起,现在能看见了!”
由于太过高兴,我不由得喊出声来。观众席上又是一通哄笑。实际上我这句话不能不说,因为我当时对管照明的人的感激,简直无法用笔墨来形容。
“最近因为眼睛老花得厉害,光线暗一点的地方就看不清字……”
我把平常的实际感受原封不动地说了出来,没想到场内却爆发出一阵欢笑。我已经慌得不得了,哪里有能力再说笑话,每一句都是大实话。从小到大,我还没像今天这样老老实实说过大实话。所以我不知道观众为什么那么爱听。
“我叫石冈和己。”
我首先说道——不,是首先念道。如果不看讲稿,我还真忘了自己叫什么。
“今天承蒙邀请出席,实在不胜感谢。本来想叫我的朋友御手洗一起来,但他要带美国来的朋友到东京和横滨去观光,我劝了半天也没能把他请来。”
我读得结结巴巴的。在家不知道练过几百遍,但奇怪的是练习的效果不知都上哪儿去了,讲稿上的内容就跟没见过似的,所以就和第一次念差不多。我简直像小学生在读作文,但观众们反而觉得有意思,不时发出一阵阵轻松的笑声。
“下一次我一定要把他带来参加,所以这种具有社会意义的活动今后请多多举办。但是下次再叫我来也没什么用,我对吉他的弦位只知道C、Am、Dm、G7几个,爱听的音乐也只有偶像歌曲那么几首,唱歌的本领更是一点儿都没有,可以说是五音不全。上次头一回跟人去唱卡拉OK,我只管自己唱自己的,伴奏放完了我还没唱完。所以下次再请我来帮忙,一定要让我收门票。如果不行,我就搬乐器,反正出力的活我都能干,千万别让我再当评委了。”
我满头大汗地一口气读下来,到最后连自己的声音都听不见了。原因是观众笑得太厉害,场内乱作一团。他们为什么这么笑,我实在不明白。
等我念完稿子回过神,只听见热烈的掌声响成一片。我跌跌撞撞在台上走了几步,又急急忙忙走下台来,但是掌声却越来越热烈。回到座位上我还想不明白到底发生过什么事。佐久间君又登上了舞台,站在了麦克风前。
“石冈先生,谢谢您。真不愧是专业级的好老师,我第一次听到这么风趣幽默的演说,以后我一定多努力,争取能像先生说得那么好。”
说完他又深深鞠了一躬。
“下面音乐会就正式开始了。听了石冈先生那么风趣的讲话,我们的音乐会就已经成功了一半。”
他的话音刚落,幕布就拉开了。我的讲话真那么有意思?我不禁这样怀疑着。虽然心里有些不踏实,但不知为什么心情还挺不错。
6
幕布拉开了。果然像佐久间君说的那样,舞台后面搭着五层高高的架子,上面摆满了花和植物的盆景。架子放在舞台左右两边,中间位置被留了出来,从那里能看见后面挂着的蓝色布帘。表演者们抱着乐器掀开中间的布帘走出来后,就从放着盆景的架子中间留出的通道走到舞台中间。舞台上布置得就像是盆景的展示会。摆满盆景的架子前放置着电吉他演奏用的扩音器和架子鼓等音响设备。舞台左边的架子上挂着一块三角形的木板,上面写着“一切靠自己的学生音乐会”几个大字,旁边还悬挂着许多白色和粉红色的纸花。处处体现出高中生们独特而朴素的风格,我认为他们做得还真不错。
第一组演员掀开蓝色布帘来到舞台中间,这是由两名女生和一名男生组成的乡村音乐演唱组合。男生担任吉他手,三个人围在麦克风前。男生先把对着吉他的麦克风调到合适的高度,然后就开始伴奏。但是前奏弹完,该女生们唱的时候,她们由于过度紧张而没有开口。没办法,只好再从头开始来一遍。我一看大家上台都和我一样紧张,倒觉得放松了不少。就算这个小厅面积不大,可也是一场真正的音乐会,对这些学生来说,以前也没有什么机会能在这种正式场合演唱。
说实话,演奏者们到底实力如何我是听不出来的,也许我还沉浸在刚才手忙脚乱地发表开幕致辞的气氛中,没有一首歌听起来有熟悉的感觉,也不知他们唱得到底是好是坏。只不过在遇上有的乐队声音太小,听不出在唱什么歌词,或者在明显不该停顿的地方停下来之类失误的时候,我适当降低点儿分数,就这么凑合着给他们打着分。
这些高中生们在评委席上安装的装置很有创意。一支乐队表演完之后,作为主持人的佐久间会通知一声:“下面请各位评委打分!”这时评委坐席旁边的白色灯泡就同时亮了起来,各位评委举在手里的分数牌全场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这些乐队毕竟还是业余的,表演中经常会出现歌唱不下去、伴奏跟不上,或者中断了以后从头再来等现象,但我也觉得其中有些还是很有水平的,尤其是美国人学校的摇滚吉他手表演得最好。首先他们的英语发音非常好听,这倒是理所当然的,唱词连我也能听得很清楚。日本学生中演唱民谣的乐队比较多,也没有打击乐做伴奏,光是表情拘谨地把歌唱完。相反,外国学生们的摇滚乐中加入了架子鼓等乐器后,音量就显得特别大,加上演唱风格自然而投入,因此我给他们打的分总是比较高一些。
日本高中生的乐手们虽然表现得不够专业,但是留给人的印象却十分可爱。其中大部分乐队是清一色由女孩子组成的,这些乐队中一般只配有一两把普通吉他,采取合唱方式演唱一些民谣风格的歌曲,歌词也都比较简单。
然而其中也有几组完全由女生组成的摇滚乐队。尤其有一支乐队留给人的印象特别深刻,吉他手是位来自美国人学校的学生,打扮得花哨而怪异,一开口就把我吸引住了。我觉得她们看上去完全像支专业的乐队,简直不相信她们只是普通的高中生。于是我给这支乐队打了个满分——十分。她们不但表演水平出众,而且几名女孩子都长得特别漂亮。
我一边认真履行评委的职责,一边也偶尔会向右边看上几眼。我发现这些坐在轮椅上的评委们不时开怀大笑,有时还用手跟着打节拍,看得都很高兴。但是我们觉得水平很高的美国的摇滚乐队,他们自己给的分数却不高,反而给日本女学生组成的合唱乐队打出高分。
过了一个多小时,演出进入了中场休息时间。佐久间君宣布休息后,台上的幕布放下了。我大大松了口气,把身子靠在椅背上,正想闭上眼睛养养神,却听见后面有人小声在叫我。我吃了一惊,马上站起身,看到有几个坐着轮椅的人向我围了过来。其中一位帮助推轮椅的日本女性正在叫我。
“哦,什么事?”
我答应道。原来不是那位女性,而是轮椅上的白人青年想跟我说话。他口齿不大利索,发音很模糊,但还是拼命用英语不停地说着什么。
“他的话您可能听不大清楚吧?”推车的那位女性志愿者对我说。实际上即使那位白人青年的发音很清楚,我也听不懂他说的是什么。
“他在问,今天晚上御手洗先生一定不能来了吧?”
听到他这么问,我又开始感到压力很大。而且这时许多坐着轮椅的人都围了上来,我一看,那二十位左右坐轮椅的人差不多全密密麻麻地围在我身边,连旁边的通道也被堵得严严实实,甚至影响了通行。听得出来,虽然他们当中许多人无法自由表达,但是想问的问题全是一样的,都在关心御手洗到底能不能来。
我实在无法回答他们的问题,也找不出合适的理由为自己解释。
“各位,实在对不起大家。我已经想尽一切办法想说服他来,但是因为今天有个朋友从美国来找他,这件事是早就预订好的。如果是昨天或者明天也许都没问题,但偏偏今天他无论如何脱不开身。我争取了好几次还是不行,虽然知道大家都十分期盼,但都怪我这个人能力不够,所以还请大家多原谅。”
我低头向他们鞠了一躬。有这么多年轻人想见到御手洗,这实在出乎我的意料。志愿者们把我的解释翻译给他们听,他们听后都轻轻点了点头表示理解。看见他们的样子,我心里十分感动。
又有一位坐轮椅的人想对我说些什么。他的话一样听起来含含糊糊。站在他身后的年轻女子把他说的话翻译给了我。
“前年的秋天,你们是不是去过一趟柏林? [6]”
“是啊,我们去过。”
被问到这个问题让我吃了一惊。我下意识地回答着,同时心里也在想着,他是怎么知道的呢?这时另一个人又问了句什么,志愿者同样翻译给我听。
“日本也有我们这样因为服错药而致残的人吗? [7]”
“也有,虽然人数不多,但是肯定有。”
他听了我的回答后接着又说了些什么。
“他说,他很早就对这个问题十分关心。美国有不少这类案例,但听说日本也有,他十分惊讶。”
我点了点头。正因为他们不得不在轮椅上生活,所以对服药引起的副作用以及相关的治疗问题比一般人更关心。但是更让我吃惊的是,连我们的行踪他们都知道得十分清楚。幕间休息完全成为他们向我提问题的时间。
“石冈先生!”有人用日语在身后大声对我喊道,“我是横滨新闻报的记者。请问今晚御手洗先生能来吗?”
一听又是这个问题,我只能暗暗叫苦。看来连报纸也关心起御手洗的动向来了。
“哦,他说只有今天来不了,有位美国来的朋友来找他……”
我只能又解释了一次。这里几乎成了我为解释这个问题而召开的新闻发布会。
“他说的这位朋友到底是谁,能告诉我们吗?”
“这个人是谁我还真不知道。”
“那你见过他的这位朋友吗?”
“我吗?我倒是见过一面。”
“是个什么样的人?是位名人吗?”
“人长得很瘦,是位黑人老头,但看来不像是什么名人吧。”
“要是我们身边发生了什么奇怪的事,可以找御手洗先生帮助解决吗?”一位推着轮椅的女人问我。
“那当然,只要是御手洗感兴趣的事件,我想他都会很高兴帮助解决的。”
“在横滨除了发生过黑暗坡事件 [8] 以外,还发生过别的什么奇怪的事件吗?”另一位志愿者模样的人在一边插嘴问道。
“当然有了。”我答道,“但还不到能够发表的时候。”
“我们什么时候能有机会见到御手洗先生吗?”另一位女性问道,不知道是坐轮椅的人还是她自己想问的。我告诉她当然有可能了。
“如果大家真希望能见见他,作为今晚缺席的补救办法,他说过明天或者后天可以来这里一趟。”
“那太好了,是真的吗?”她高兴地喊道。
其他女性的脸上也泛起了笑容。其中一位说道:“这些人全都希望能见见御手洗先生。”
听她这么一说,轮椅上的人不约而同地都轻轻点了点头。
“我们当然也一样想和大家见面。”
我正想再说些什么的时候,演出开始的铃声响了。他们这才停止了询问,对我默默行了个礼,从位置远些的人开始,慢慢回到各自的位子上去了。离我最近的那位志愿者也转过身去站在一旁。
幕布重新拉开了。担任主持人的佐久间君再次站在舞台上,介绍了下一个演出的乐队,表演又继续下去。这又是个民谣风格的乐队。看来今天演唱民谣歌曲的特别多,也许是音量较小,平时便于练习的原因吧。
当了近两小时的评委,这会儿我可以说得心应手了。紧张感已经消失,总算恢复了平常的状态。放下心来后我不由得想起了中场休息时的那些事。这么重要的时刻御手洗竟然不出席,确实让人觉得无法原谅。之前我还没有这么真切地感受过,但见到大家盼望的样子后,我更深刻地体会到了这种心情,甚至为此感觉十分自责和不安。大家那么希望能在这儿见到他,但这家伙竟然不由分说地拒绝了。
我怀疑他是否知道有这样一批人。想起来我原先对此也同样缺乏认识。那家伙这么不近人情,可是大家明知道这样还是排着队想见他。对于这些热心的粉丝们,他怎么能如此不看在眼里呢?如果换成我是御手洗的话,我一定会努力创造条件满足他们的愿望,付出多大的牺牲和损失都不能推托。不管人的名气有多大,那都是短时期的事,根本没办法永远保持。在大家认为你有名的时候,更应该放下架子让人感觉到你的诚意,不然很快会被大家抛弃的。那家伙为什么连这个道理都不明白?
另外,佐久间君在电话里对我说得很对,演出的乐队都以唱歌为主。虽然在两段歌曲之间也能听到吉他的独奏,而且有几个美国组合中的吉他手还弹得相当好,但是这些无伴唱演奏的时间非常短,也见不到有什么特别高超的技巧。演唱民谣的乐队大多没有什么独奏,乐器的构成也十分单调,仅仅配有一两把吉他。摇滚乐队也都仅配备吉他、贝斯和鼓,键盘乐器基本都见不到,演奏本身缺乏变化。这种场合尤其需要御手洗来表演几首纯粹的吉他曲让大家听听。
但是不管我心里怎么想,音乐会仍然按照程序一步步进行着。最后一组摇滚乐队的表演也结束了,我又为他们打了个满分。由于这次采取的是评整数分,后面不再设小数点,所以我担心会出现几支乐队并列第一或第二的问题。但由于评委人数比较多,合计总分后再计算的分值都相差很大,所以同分的现象并没有出现,决出第一、二、三名也很顺利。会场上没有准备什么盛大的吹奏乐来谢幕,只是由佐久间君读了读获奖的乐队名单和成员的姓名。得第一名的是日本女学生组成的民谣风格二人组合,第二名是美国人学校的一组摇滚乐队,第三名也是一组美国学生。遗憾的是,我十分看好的那支化妆很独特的乐队没有进入前三名。作为评委之一,我感觉很难接受。我想她们如果能灌唱片出来卖,我也会买来经常听。
获得前三名的乐队依次走到舞台上,从佐久间君手里接过奖状和用彩带包裹着的奖品。他们领完奖都向台下深深鞠躬,佐久间君让他们说几句获奖感言时,得第一的女孩只说了一句:“谢谢!”第二、第三名获奖者说的都是英语,我当然还是听不懂。
音乐会顺利结束了,坐后排的几个急性子已经站起来准备离场,会场也开始变得嘈杂,但我总觉得有点儿不满足。虽说早就知道参演的都是些业余高中生乐手,水平不如专业队,但总是感觉比预期中缺了一些什么。
舞台上佐久间君正在发表闭幕演说:
“谢谢大家出席今晚的音乐会。谢谢各位家长和兄弟姐妹的光临。我们的参赛选手水平有限,准备得也不够周到,但是我们大家都很努力,不觉得有任何遗憾。美中不足的只有一件事,本来我不准备在这里说,但是不说出来又觉得憋得难受,那就是不能在这里听到御手洗先生为大家弹几首吉他曲。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我们还年轻,以后的路还很长,我想我们总有一天能亲耳听到他的精彩演奏。”
正说到这里时,舞台背后突然传来一阵吉他声。这是分解和声后的琶音和弦技法,音量非常大,有些原先站起来准备退场的人又停住脚步,回头看着舞台。
从舞台后那块蓝布后头继续传来响亮的电吉他声,我似乎看到了那把熟悉的Gibson—335的琴头。定睛一看,从掀开的蓝布帘后面出来的,竟是御手洗那飒爽的英姿。随着几节华丽的独奏,他从盆景中间的通道慢慢走到了舞台中央。而今天早晨见过的那位黑人老头也跟在他的身后出现了,手里拿着一把红色小号。
御手洗走到麦克风前,扬起搭在琴弦上的右手,用英语向大家大声喊了句:“你们好,我的朋友们!”
当时我还不知道,会场里有人专门负责录音,所以把这一切都完整地录了下来。后来也正因为得到了一盘复制的录音,才能把当时的情景描写得这样准确。御手洗那天的讲话完全是用英语,我现在能把这些记下来,全靠反复播放录音并一点点翻译和修正。
“我来晚了吧?能赶上和大家见面真是太好了。”
暴雨般的热烈掌声回荡在整个会场上。我也和大家一样忘乎所以地使劲鼓掌,感觉到一股热流涌上了心头。御手洗一边笑着,一边伸出右手握住了佐久间的手。我知道,此刻他的心里也一定和我们一样激动。
“今天的音乐会开得很成功,没能赶来听一听实在遗憾,但是我的朋友一定已经替我好好欣赏过了。明天就是圣诞节前的平安夜,无论多么吝啬的人也会在这一天给所爱的人送上礼物。今天晚上大家都是幸福的!下面,我的一位老朋友要为大家表演一首曲子。这位朋友非常了不起,他是世界顶级的小号大师。不过他今天只能为大家演奏一支曲子,因为他实在太忙了,吹完这支曲子马上就要动身回美国去。但是我想有这支曲子也足够了。今天晚上经历过的这一刻,一定会长久地留在我们的回忆里。他的名字就是——希瓦德·萨利姆!他是为了出席这场音乐会专程从美国赶来的!”
御手洗用左手指着那位老人。老人举了举手里的红色小号,轻轻向大家摆了摆手。观众席上又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从御手洗的吉他里流出了优美的和弦声,那声音从容不迫,一个个音符像时钟一样准确地流淌出来。观众们突然安静了下来。黑人稍稍向前俯了俯身,把嘴对住了小号的号嘴,前端向地面慢慢地垂下。小号里传出的先是低沉的呜咽声,就像一只温柔的手,轻轻抚慰着我备感疲惫的心房。
突然,他的头高高地昂了起来,号管笔直地指向上方,一连串欢快激越的旋律过后,号管又转向了前方的观众。强有力的高音从小号中飞出,仿佛在鼓舞着我们奋力向前。
其间,御手洗一直以急速的琶音与号声相互呼应,高低有致,堪称珠联璧合。悠扬的乐声显得那么抑扬顿挫,给人一种不可思议的享受。纵使没有键盘乐的配合,仅仅一支小号和一把吉他,奏出的声音竟然如此浑厚而层次丰满,仿佛有一个乐队在幕后伴奏。这么美妙的音乐我还从来没有听过。与此同时,音乐中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唤醒了我心灵深处的怀旧情绪。虽然这首曲子我从未听过,但音符组成的如诉的旋律却让我感到那么亲切和熟悉。这究竟是什么曲子?
“啊!”我不禁轻轻叫出了声。在老人俯身面朝地面,吹奏出一连串激越的音符时,我猛然想起来,这不正是那首披头士乐队演唱的《永远的草莓地》 [9] 吗?我很熟悉这首歌啊!接着,老人的小号声又低沉了下去,音色那么优美,婉转悠扬的旋律仿佛直接冲击着人的心灵。乐曲声中我仿佛看到了土地和原野,一片花草和绿荫在面前徐徐展开,令人如痴如醉。我感到浑身的疲惫和创伤、忧郁和委屈,一瞬间都融化在温柔的乐曲中,全身充满了振奋和勇气。
老人的演奏越发潇洒自如,仿佛进入了无人之地,天地间只剩下他自己。他时而转过身去低声演奏,时而俯身扭动着腰肢,也许是长时间的站立已使他劳累了,时时变换着姿势。和早晨见到他时一样,他上身穿着一件深棕色的皮夹克,下身穿一条黑白相间的阔腿格子裤,显得十分时尚。在直立和俯身时,那黑白两色的图案产生了炫目的效果。
这时我才明白,这位老人一定是位优秀的小号手。虽然我对他们二人的交往还一无所知,但御手洗一直惦记着这场音乐会,因为这位老人也是个音乐家,所以干脆拉他一起来出席。
老人立起身来,嘴唇离开了吹奏口。他已经一口气吹了好久,看来打算歇口气了。我和大家不约而同地鼓起了掌,热烈的掌声一浪高过一浪。老人的手中挥动着那支红色小号,频频对御手洗点头致意。仅仅从老人的谢幕动作中也能感觉到,他的艺术造诣决不是业余音乐人三年五载能练出来的。
接着御手洗的独奏开始了。他刚才还只是轻声为老人伴奏着,但这时的吉他声却大得出奇,连地板都仿佛在震动。一扇沉重的门在他的琴声中缓缓打开,一阵阵旋律向我们迎面扑来。我的心被这股旋律强烈地撼动着,似乎自己胸膛中也有一扇门被乐声推开了。我的心里有如重重波涛翻滚,顿时变得不再像原来的自己。真不可思议,我的心灵已经在琴声得到升华。
这时御手洗的吉他声如同开了闸的洪水般涌来,汹涌的气势就像一片雪崩把我埋没。我简直不敢相信那排山倒海般的声符竟然只出自一把吉他。这种令人窒息的享受是我从不曾领略过的,而御手洗竟然能弹出这么动人心魄的独奏,实在出乎我的意料。虽然我没少听过他的琴声,但如此让人神往还是第一回。御手洗的吉他中似乎有一种巨大的能量向观众扑来,大家的身子都紧紧地靠在椅背上,被他的琴声所压倒,动弹不得。
这种震撼和感动用我手中的笔不足以表达其万一。从低音到高音,他心中的音符随心所欲地从吉他中奔腾而出,仿佛在自由的天空行走般挥洒自如。听众似乎都屏住了呼吸,身体一动也不动,只有眼睛紧跟着他舞台上的脚步。
老人手中举着小号,似乎也愣住了。我想他也一定没想到,吉他在御手洗手中竟能运用得如此出神入化,让他也听得如痴如醉。
暴风雨般的独奏停住了。御手洗只留下一小节《永远的草莓地》没有弹。四周一片宁静,老人正露出满口白牙对他笑着,但看上去却更像是苦笑,并竖起了大拇指对御手洗比画着。明明看见御手洗的手没有动,可是我仿佛觉得乐曲还在我的脑际回荡,也许这就是所谓的余音绕梁。
然后老人又举起了小号。《永远的草莓地》的主旋律再次在大厅中漾起。他缓缓地吹着,如同宝石绽放出光华。这真是个千金难买的瞬间,观众们屏住了呼吸,唯恐自己影响到那美妙的声音。这一刻我仿佛感觉到灵魂在天堂自由地飞翔,渐渐融入那无垠的宇宙中。我甚至无法理解世上竟会有如此曼妙的音乐。他和我们同样生活在世间,为什么独有他能拥有如此惊人的魅力和技巧?
但是这种想法绝非嫉妒,也并非产生了自卑情绪,而仅仅是出自音乐的角度。因为我此刻才知道,音乐中竟然蕴藏着如此巨大的魅力。太了不起了,太棒了!今天我能坐在这里,能亲耳聆听他们的演奏,又是多么幸运!我从心里感谢上苍。还有什么能比活在这个世界上更好呢?
当我回过神来,音乐已经停止了。我们只是一动不动地呆坐着,竟然忘了鼓掌。台上的两人互致着微笑,御手洗的左手轻轻按在琴弦上,当我们终于相信演奏已经结束时,才一起使劲鼓起掌来。
刚开始时掌声还很稀疏,声音也不大,但是越来越多的人汇入了鼓掌的大军,掌声也越来越热烈,渐渐变成了震耳欲聋的声音,就这么一直响下去。我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停下来。
老人缓缓走近了麦克风,观众们这才渐渐停止了鼓掌,会场上重新又静了下来。老人把红色的小号搂在胸前,把嘴凑近了话筒,用他沙哑的嗓音说着英语。
“昨天晚上我做了个梦,在梦中我变成了一只小鸟,我在马利普 [10] 海岸的波涛间飞翔。我闻见了海浪的气息,各种水果的芳香令人陶醉。那时的我是多么幸福!我能像鸟似的自由翱翔,虽然只是那么短暂的瞬间,也令我终生难忘,再没有什么可后悔的了。我的朋友们!在这个充满不公和歧视的世界上,我们才更要努力去实现最好的自己,我会在上帝的乐园里等候大家!”
说完他转身离去了,很快消失在蓝色的布帘后面。御手洗紧接着走近了麦克风,用日语说道:
“今晚的音乐会终于要落幕了,如果能让各位感到高兴的话,将是我最大的荣幸。石冈君,我们快点儿一起回家喝一杯热乎乎的红茶怎么样?”
7
这个夜晚的经历是给我的最好的圣诞礼物。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御手洗刻意安排的,但这真是我最希望得到的。我钟爱的披头士乐队的传世之作,竟被他演绎得如此完美,并把这份礼物以这种出人意料的方式送给了我,以致在其后的一段时间里,我深深陶醉于音乐的余韵中不能自拔。这一首《永远的草莓地》在我心目中也成了世上最优美的音乐,我的最爱。之所以我现在总喜欢用“无与伦比”来形容它,是因为我后来真正理解了这支曲子的意义。
从那以后,御手洗又恢复了以前的生活。当我明白了事情的缘由和真相,我对这位朋友的种种不满和怨恨也烟消云散了。日子很快又变得和以往一样。圣诞节过去了,新年过去了,春去夏来,光阴如梭,我几乎要把一九九○年底的这场风波忘掉了,因为一九九一年开始,我们又经历了许多难忘的事件。
我现在清楚地记起那一天了。那是九月三十日,一个普普通通的星期一。御手洗不在家,当时他一直待在国外。那天的早报上刊登了一条不起眼的新闻:一位美国著名的爵士乐手二十八日病逝于洛杉矶的一家医院。他的名字叫迈尔斯·戴维斯,死因是肺炎、呼吸障碍和脑中风综合征。据报上的记载,他死于洛杉矶圣莫尼卡镇的圣琼斯医院健康中心,享年六十五岁。
报纸上还登载了迈尔斯·戴维斯晚年的照片。看到照片的一刹那,我心里受到的震撼简直无法用语言形容,整个身子都僵直了,仿佛停止了呼吸。突然,在I街道市民会馆小礼堂里听到的激昂的小号声又在我的耳边响起了,我心里紧张得几乎无法自持。那低沉而婉转的音乐一直在我耳边萦绕,伴随着我读完这段令人震惊的消息。照片上的他此刻仿佛就坐在我身边的沙发里,一边喝着我为他泡的红茶,一边静静地听我读这份报纸。
那时我已经多少知道了迈尔斯·戴维斯这个名字,但我从不知道他在世界音乐界中如此伟大和有名。报纸在报道他去世的消息时所用的标题是“本世纪最后的巨匠离世”。
我的心久久不能平静。若非亲眼所见谁也无法相信,如此伟大的巨匠竟出现在那个小街道的一群业余音乐爱好者中。看来御手洗在向观众介绍他时所说的“世界最著名的小号手”决不是信口开河,也没有一丝吹捧和玩笑的意思。这是对他最恰如其分的、名副其实的评语。我暗暗希望这条消息不是真的,但他转身离去的瞬间又在我眼前清晰地出现。我想起了他留给观众的最后一句话:“在这个充满不公和歧视的世界上,我们才更要努力去实现最好的自己。”一定是得知这场音乐会是为同是说英语的残疾学生举办的之后,引起了这位黑人大师心中的共鸣,他才会分文不取地无偿献演吧。残疾人和黑人都能体会到社会对他们的歧视和排斥,想到这里,我对这位大师的崇敬之情油然而生,并为他的离世而深深动容。
在震撼后的空虚中度过了几天后,我来到大街上,买了许许多多报道迈尔斯辞世以及介绍他光辉历史的杂志和刊物,读过后我才了解到他无人能及的天才和他的任性与孤僻。他的桀骜不驯举世闻名,一生中从未对人道过一声对不起。他不会讨好别人,也不善与人交往,甚至有人评论他是“目空一切的皇帝”。但我完全不这么觉得。我还记得他从我家告辞时的情景,他轻轻拍了拍我的胳膊又挥了挥手,是那么亲切而温情;我也不相信傲气十足的人能与小街道上的高中生为伍,放下架子出席他们的音乐会。坐在我房间里那位老人的谦虚和有礼,我一生都不会忘记,不管别人怎样评价他。
据那些刊物和杂志的报道和消息,他最后一次来日本是一九九年底。这么不善交际的人偏偏对日本情有独钟,这是围绕他的不解之谜之一。据说他晚年疾病缠身,声音沙哑也是咽喉息肉手术引起的。为此从一九六七年起他曾经有六年时间说不出话来,而八十年代初复出乐坛后他却频频访问日本,尤其令人难忘的是一九九年十二月二十一、二十二两天在东京后乐园“巨蛋球场”举办的“约翰·列侬追悼音乐会”上的演出。
迈尔斯在高中生们的音乐会上只演奏了一首披头士乐队的曲子,但是这次访日无论对他本人还是他的乐迷们都是最后的告别。仅仅过了十个月后,老人就在洛杉矶的医院里安静地去世了。他的家住在纽约,但在洛杉矶的马里普海岸边有一幢别墅。据说这幢别墅离他去世的圣琼斯医院仅几步之遥。
我再次想起了他说过的话:“昨天晚上我做了个梦,在梦中我变成了一只小鸟。”他说他在“马里普海岸的波涛间飞翔,闻到了海浪的气息和各种水果的芳香”。我现在才知道马里普原来是他居住的别墅所在地,没想到那天的讲话竟是他留给日本乐迷们最后的遗言。如果他是在结束了“巨蛋球场”演出后第二天参加了我们的音乐会,那么前一天晚上他一定住在东京的宾馆。也就是说,在东京他梦见自己成了一只小鸟。我想那也许就是个征兆,他在自己喜爱的日本预见到了自己死后的归宿。
我也理解了为什么御手洗那天无论如何都要见他。御手洗十分清楚迈尔斯的身体已经每况愈下,也预想到这次会面即将成为最后的告别,但是他无论如何不能说出口。也正因为这样,他当晚的独奏才如此动人心魄。那支曲子虽然很短,却是御手洗倾注了全身心的情感,为伟大的朋友弹奏出的一曲送别,也是他给予朋友最后的礼物。
我虽然不知道此时御手洗身处何地,就算他在遥远的海角天涯,也总能得知这位老朋友的噩耗吧。对于这位大师的逝世,世界各国都会在报纸和电视上提及,而他得知这个消息后的悲伤和感慨一定远胜于我。
我不知道御手洗是和这位大师成为朋友的。但我知道若没有他的推荐和说服,迈尔斯这样的巨匠绝不可能知道并出席学生们的音乐会。因为他是世界顶级的爵士乐手,据说他无意演奏时,即使成堆的金钱摆在面前都毫不动心。而我的朋友御手洗却只用了半天工夫就成功说服了他,让这位本世纪最后的音乐巨匠同意无偿出席横滨一隅举办的业余音乐会。他究竟是怎样做到的?两人之间的交情又为什么这么深?他们是怎么认识的,又曾有过怎样的亲密关系?这些对我而言只能成为巨大的未解之谜。
无论怎么说,约翰·列侬的杰作《永远的草莓地》是我最喜爱的曲子,百听不厌,绝非其他乐曲可比。不管我身处何地,耳边只要响起这首乐曲的优美旋律,思绪就会被带回那个不寻常的横滨之夜,舞台上世界巨匠迈尔斯和我的朋友御手洗的潇洒身姿。这次偶然翻出资料册里迈尔斯·戴维斯的照片,自然更加引起我深深的怀念。
我在他的遗照下用英文写上了他的名字:“永远的MILES DAVIS”。当我写下他姓名的英文时,终于明白了御手洗在台上介绍大师时使用的隐语。也许由于经纪人的要求,或者与唱片公司合约上的限制,那个晚上无法公开大师的姓名,于是御手洗想了个主意,倒过来读大师的名字。我听他介绍他的朋友叫做希瓦德·萨利姆,那不正把“MILES DAVIS ”倒过来写得出的“SIVAD SELIM”吗?御手洗确实把大师介绍给了我们,而我至今清楚地记得介绍迈尔斯时他说过的每一个字。
[1] 石冈的左手和腹部均在龙卧亭受伤,详见《龙卧亭杀人事件》。
[2] 即《龙卧亭杀人事件》。
[3] Parent-Teacher Association即教师及学生家长联合会
[4] 奇异的旅程(Magical Mystery Tour)是披头士乐队于一九六七年发行的黑胶唱片,包含同名电视电影中的六首原声音乐,获得了格莱美奖提名以及广泛的好评。
[5] 白色专辑(The White Album),即《披头士》(The Beatles)专辑,因专辑封面上除乐队名称外没有任何图形和文字而得名。该专辑共包含四张唱片,共三十首曲目。后文提到的《革命之九》(Revolution 9)是第四张唱片中的第五首,是一首带有迷幻风格的实验性作品。
[6] 指发生在一九八八年,德国西柏林的“开膛手杰克”事件,由一位来历不明的人协助警方解决。由言行推断,此人即御手洗洁。此处隐晦地证实了这一点。详见《开膛手杰克的百年孤寂》。
[7] 详见御手洗洁系列另一部长篇《眩晕》。
[8] 详见御手洗洁系列另一部长篇《黑暗坡食人树》。
[9] 永远的草莓地(Strawberry Fields Forever),披头士乐队于一九六七年发行的一首单曲。
[10] 位于美国加利福尼亚州。
波士顿幽灵绘画事件
1
近来我常收到一些读者的来信,要求我再写点关于御手洗的东西。他们在信里提到,已经听到了御手洗现在在国外的传闻,所以最感兴趣的东西——比如描写他最近新解决了什么疑难案件或者复杂谜题的作品——看来近期已经不大可能读到了。既然这样,哪怕石冈先生能整理出一些他以前经历过的旧案件,供大家欣赏也可以。如果连旧案件也因各种原因不方便披露的话,那就请先生写些他更早以前的事情。即使是他在读大学期间做过的事,大家也都想听听。如果实在写不出来,就算写点他儿时的趣事也聊胜于无。总之,有关御手洗的任何事情,我们都想知道。这些来信使我一时感触颇深,看来对于他的一切消息,“御手洗迷”们都想知道,其迫切程度已经超出了我的估计。由于好久没有关于他的作品问世,这些崇拜者们已经渐渐沉不住气了。他们现在对御手洗的消息处于饥饿状态,再换个不好听点儿的形容,就是这些人对他的魅力像吸毒似的上了瘾,一段时间看不见有关他的报道,似乎就很难忍受了。我作为御手洗的朋友,对读者们的这种心情当然很高兴;但作为对他知根知底的人,我对此只能暗暗吃惊。
从我的角度出发,完全可以明确地告诉大家:许多旧案件由于当事人仍然健在,且案件未经法庭判决,法律上来说,案件的情节的确不允许向公众透露。这些旧案件的材料有很多,我那几本资料夹里满满当当地收集着这类东西。之所以很少写些什么,并不是肚子里的故事已经说尽了。如果光以数量而论,这些非常有趣且情节恐怖的旧事,足足比以前曾经发表过的案件多出一倍有余。要不是怕涉及当事人的隐私,必须征得当事人同意后才能公开的话,我敢保证在两三年时间里,完全能把书架上有关御手洗的作品数量轻松地增加两倍。不过,那样一来,恐怕我和出版社都得卷入许多诉讼里去。因为我每写一本书,都会有当事人出来跟我打官司,告我毁损当事人名誉,挣得的那点稿酬,还不够给人赔偿损失的。这样做不但社会影响不好,还得生上一肚子气,再贴上许多时间。这种赔本生意谁都不会乐意去做。考虑到这些因素,我只能在心中暗自决定,以后再写东西,只能挑那些我的朋友在国外的经历,而且最好还是时间上比较久远的。此外,还需要下点工夫,在不影响事件梗概的前提下,对可能特指某个人的情节做一些加工和修饰。这个问题必须先告诉大家,并希望取得读者们的谅解。
我和御手洗相识以前,也和其他读者们一样,对那些充满谜团、离奇古怪的案件最感兴趣。我所知道的事件大多发生在日本,但是从他那里听来的他在国外经历过的事件,有很大一部分都属于这一类。比方说,他告诉过我的这个波士顿幽灵绘画事件,正好符合大家的口味。
事件准确的发生日期在我的笔记上没有记录,但是可以肯定是发生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事情。那时候御手洗还是个学生,正在美国的波士顿留学。虽然他本人未曾对我证实,但听说御手洗从小学起就异常聪明,跳过好几次级。因此,他那时虽然进了大学,若论起岁数,也只相当于普通孩子读高一的年龄。美国学校的教育方式和日本不同,根本不重视什么死记硬背,而且在升级问题上掌握得也很灵活,如果成绩确实优秀,跳过一级不算稀奇。加上他读高中时候起就深得数学老师的欣赏,老师有事没事常让他顶替自己上课。事后打听才知道,原来这位数学老师正好借此机会溜之大吉,不是去泡妞,就是上哪儿去看电影。所以在同学们的眼里,御手洗是个特殊人物。美国的老师在学生眼中也只是个大朋友,相互间总喜欢称兄道弟,所以同学们早就不把御手洗当做同学,而是归到了年纪不大的小老师里去。读者们知道了这个背景后,就会对那时御手洗的特殊身份有了一个大致的了解。
那时御手洗在美国人眼里简直就是个神童,从上小学起,学校里教的那点东西对他来说已经太乏味了。他告诉我,这也许就是他读大学后让人感觉傲慢的原因之一。说起来,我上幼儿园时老师也常夸我聪明,可是后来这种优越感就渐渐消失了,从读小学开始已经知道自己不过是个普通孩子。而御手洗和我的不同之处在于,那种良好的自我感觉在读大学后依然延续着。
对了,在这里我还想向读者们适当透露一些我这位朋友的履历。他起初是在日本读的小学,高年级时转学到美国的旧金山,读大学时又搬到美国的东海岸,但他在美国的哪座城市读的高中,却从来没听他提起过。他的成长经历我们无法妄加猜测,但是很显然,是天才就必定孤独,这句话我可不是带着酸溜溜的情绪说的,只是从现实角度和写作时的客观立场来分析的。因为他曾经跳过好几级,所以周围不会有他的同龄朋友,班上的同学岁数都比他大,相当于一个初中生混在高中生堆里,因此他和同学们基本上没有什么共同话题,而且他身体发育也比同学晚得多。这位学生个子虽然比别人小,脑袋的聪明程度却无人可比,而且这小家伙还居然能替老师给同学上课,这种孩子如果不孤独那才奇怪。我想,御手洗的性格之所以古怪,多少和那时的孤独有关。不过这种事用不着我去评论,他的人格是什么原因形成的,我当然非常清楚,想必读者们也都心知肚明。
总之,御手洗刚上大学时是租住在波士顿的一户人家里,在美国的一流大学哈佛就读。御手洗后来还告诉我,那时的自己还十分单纯,也不知道世间真正的悲伤和愤怒。这句谜一样的话我至今还觉得费解。下面要说的这起事情的起因是一位关系不错的意大利裔同学比利·西里奥向他提起的。当时他们俩正在校园里的喷水池前,这位同学手里拿着一张学生们办的报纸,把其中一条奇怪的报道读给御手洗听。
“洁,听说你一直都很关注一些不寻常的事件?”
比利对御手洗提到的这起事件发生在波士顿市查普曼大街一家专门从事汽车救援业务的公司里。
这家公司的正式名称是ZAKAO TOWING SERVICE,即“扎考拖车服务公司”,经营者是一位非洲科特迪瓦裔的黑人,名叫克威克·扎考。公司的主要业务是汽车救援和修理。这位扎考先生是第二代移民,父亲开办这家公司时,这条查普曼大街还十分荒僻,从六十年代起这里才慢慢热闹了起来,附近新盖了许多高级公寓,不少品牌服装店也在这条街上落脚。随着这条街道的逐渐繁华,这家油污横流的修理公司已经和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于是有不少买主找上门来,想出钱买下公司的这块地皮,但几次都遭到扎考家族的拒绝。不久,就发生了有人向修理厂发射了数发子弹的非常事件。这件事也上了大学里学生们办的报纸。
御手洗听说了这件事后,第一反应是求购地产未遂的商人们采取的恐吓手段。但是这份学生报纸上却披露,其中还有非同寻常的内幕。
“事件中有没有人被打死或者负伤?”当时还只有十多岁的御手洗问道。
比利·西里奥回答道:“没有人死伤。枪手是瞄准比人头高的位置往墙上开的枪,甚至当时在场的修理厂员工们都没有发现有子弹射进来。也就是说,扎考的工厂里根本没人听见有什么枪声。”
“那么是怎么发现有人向那里开枪射击的呢?”御手洗又问。
“门口的招牌上能看见几个密密麻麻的小孔,很显然是枪弹打在上面留下的痕迹。而且招牌上的一个字母已经被击中后脱落了下来。”
“招牌上被打掉了一个字母?”御手洗追问道,“其他字母呢?”
“全都完好无损。”
“那究竟为什么?”
“因为开枪的人只瞄准这一个字母射击。”
这时御手洗已经表现出饶有兴趣的样子了。
“是上面的哪一个字母呢?”
“是第一个字母Z。而且报纸上的报道中提到,子弹都是围绕着这个Z字的右上方位置打的。”
“Z字的右上方位置?”
“是的。因此工厂里的员工以及设备、工具、车辆和玻璃都没有被打中。弹孔全都集中在Z这个字母的周围,看来枪手就是瞄着这个位置开的枪,不知道他是出于何种目的这样做。”
“虽然目的还不清楚,但这起事件显然相当有趣。招牌安在什么地方?”
“安在门口的墙上。每个字母都用螺丝固定着,位置就在工厂入口处的正上方。”
“那么枪手是谁,又是从哪个位置开的枪?”
“这些报纸上都没提到。而且没有听说已经报过警。”
“OK,比利,现在你有时间吗?”
“有时间,你要我干吗?”
“咱们一起到那儿看看去。”
2
于是两人一同出了校园,换乘了几次公共汽车后到达了事发现场。由于这条繁华街道上新盖了许多楼房,所以这间用油迹斑斑的砖头搭建起来的扎考拖车服务公司显得十分另类,两人毫不费力便寻到了公司门前。门口上方就挂着那面弹痕累累的招牌。
扎考公司的厂房紧挨着查普曼大街的便道,厂房的门向外开着,从外头可以清楚地看见院里的情景。故障车从外面经查普曼大街拖进工厂后,通常都停在车间后的这片院子里,并在那儿进行修理。招牌上公司名字的字母确实都用螺丝紧紧固定在墙上。如果不仔细看的话完全看不见上面的文字有受过枪击的痕迹。由于楼房历史悠久,已经多处破损,加上墙上到处都可见星星点点的污迹,因此Z字上面以及周围的弹孔并不十分显眼。
“喂,这些弹孔怎么都堵上了?比利!”
御手洗抬头看了看后询问着,接着他便站到那个Z的下方仔细观察起来。正好此时有一位公司员工经过门口,御手洗又趁机向他打听了起来。路过的是一位身穿工作服、身体肥胖、嘴唇上方留着胡须的白人男子。
“打扰你了,请问你们是怎么发现有人向这里开枪的?我要是不仔细看还真看不出来呢。”
“哦,你说的是现在吧。我们已经修理过了。之前有些字母被打得都快掉下来了。”这位员工回答道。
“当时你听见枪声了吗?”
“我?不,我没听见,是丹特听见的,要不你直接问问他?”
“噢,这个主意不错,他是这儿的什么人?”
“就是蹲在那儿修那辆别克车的黑鬼。喂,丹特!”
于是御手洗和比利就走到院子中的丹特面前和他攀谈了起来。
“其实我听见的枪声并不大。”丹特说道,“就像小石子砸到哪儿似的,砰砰地响了几声,我还以为是附近什么地方有人放鞭炮呢。而且你们也看到了,这地方很吵,总能听见气泵和吸尘器的噪声,我们之间的谈话都得大声喊着才能听见,所以当时谁都没意识到那是枪响。可是到快下班时,我走到门口抬头一看,发现招牌上的字母松脱了,才吓了一跳。第二天早晨上班的时候我注意到那个Z字已经脱落了,于是把字母后面的螺丝卸下来,把洞眼塞上后又用一只新螺丝把它固定好。不知道谁这么无聊,居然敢在我们这儿捣乱。看来波士顿也堕落了,开始变得跟纽约一样糟了。”
“你听见枪响的时候大约是几点钟?”
“哦,我想想……大概下午四点吧。也许更早一些,下午三点半吧。总之是下午稍晚一点的时候。”
“枪声持续了多久?”
“你是说响了多长时间?”
“是从早晨就开始响,还是四点左右连着响了一阵?”
“不是从早响到晚。我听见的响声只持续了五分钟左右。”
“枪响的时候门口附近有人站着吗?”
“多亏门口没人,要不然准要出大事了。”
“真没想到这儿会出这种事。你能猜到大概是什么原因吗?”
“我看大概是谁搞的恶作剧吧。这一带常有的。”
“老板知道了以后说什么了吗?”
“他的想法和我差不多吧。”
“你们报过警吗?”
“报警?那又有点大惊小怪了吧。不过是招牌上被人打了几个小洞而已,这点事要是报了警,还不得被警察埋怨几句?报警记录上他们会给你写上‘招牌上字母Z附近被打了四个小孔,合计造成损失仅十美分’什么的。”
“哦?只受了十美分的损失?”
“不就是一只新螺丝的成本吗?顶多再加上我上去换螺丝的工钱吧。”
“可是那个人只要没找到,还可能做出更严重的事情来。为什么连哈佛大学的学生们都知道这件事了呢?”
“大学里赛车队的人来过我们这儿,我们一直和他们关系十分好。你也是那所大学的学生吧,看样子就知道你们脑子挺聪明的。”
“那架梯子能借我用用吗?我想上去看看。”
“当然可以。你不是想做什么现场勘验吧?要是发现了什么有意思的问题请告诉我一声。”
于是御手洗把那架梯子靠在那个字母附近的墙边,从兜里掏出一把尺子爬了上去。
比利打趣地笑着说:“喂!洁,你该不是毕业后想去波士顿警署上班吧?”
“那倒是个不坏的选择。”御手洗回答道。他仔细地观察了起来。比利站在他的下方抬头望着。
“是九毫米的子弹,看来是手枪发射的。这么说开枪时的距离并不远。手枪射击形成的弹着点这么集中,就算是高手打的,距离也不会超过二三十码。看来一定是从查普曼大街另一边的楼里射击的,其他位置开的枪不可能打成这样。而且射入方向稍稍偏上,有几度的俯角。应该是从二层,不,是从三至四层的高度打的,我想应当是从三层的某扇窗户向这里开枪的。对面那座楼高度是五层,但不可能从楼顶上开枪。我猜三层的某块玻璃和窗帘上一定会沾上少量的火药吧。
“Z这个字母上有四处弹孔,但是其他文字上却没有任何命中的痕迹,据此可以判断,枪手的确是瞄准这个字母打的。但这究竟是为什么呢?难道是枪手讨厌Z这个字母吗?其中一颗子弹直接命中了Z字右上方用以固定字母的螺丝,这个字母在左右两个角分别以一颗螺丝固定。
“墙面上共有八个弹孔,全部分布在Z这个字母的周围,而且都位于Z字的右方。枪手共发射了十二发子弹,可以认为使用的是自动式手枪。美国能买到的手枪通常是轮盘式的,但是那种枪并没有九毫米口径的种类。轮盘式手枪一般都是六连发。如果是自动手枪打的,那么弹夹可能掉落在什么地方了。嗯,都过去五天了,不可能再捡到了吧。”
说完,御手洗慢慢下了梯子。
“真不愧是个著名侦探啊,对枪支知道得这么详细。”
“这不过是美国人必备的常识。这一带白天的汽车声可够吵的,还有这么多货车和摩托车经过。这就是我们将来要生活的大城市啊,比利!连开十二枪居然谁也发现不了,几乎跟待在丛林里一样,杀一个人太容易了。我们赶紧把梯子还了,到马路对面的人行道上看看去吧。”
于是御手洗便带着比利穿过查普曼大街,在对面楼前的人行道上来回看了好几遍。
“看来弹夹没掉在这里,找不到的话这条线索只能放弃。但是可以断定,枪是从这栋楼三层的某个位置上开的。比利,看来我们得接着看看这栋大楼里到底有什么了。”
御手洗说完便向大楼底层的门口走去,推开玻璃门,里面是一个不大的过厅,过厅里一排邮箱,是分发邮件用的。邮差只能进到这个厅为止,里面还有一扇锁着的玻璃门。也就是说,想进大楼必须通过两扇门。
从玻璃门看进去,里面又是一个很大的厅,厅里摆着沙发和几盆植物。还能看见两部电梯,电梯门旁站着一名穿制服的大个子保安。墙面上一直到天花板都贴着大理石,从天花板上垂下一个枝形吊灯,地板上铺着条纹状的地毯,一看就知道是栋高级住宅。
“看来是有钱人住的公寓呢,比利。咱们什么时候发了财也买一套住住?三层和四层有多少住户?哦,这可方便了,一共只住了四家。”
说着御手洗掏出一个小本子,把这四户住家的名字抄了下来。
“行了,这就够了,喂,对不起,这位先生。”御手洗把脸贴在玻璃门的门缝上,向里边的保安打了个招呼。
“什么事?”保安不耐烦地问道。
“我们想进去找个人,可以进去吗?”
“得先给要找的人打个电话,让对方从屋里按下开门的按钮,把门锁打开。”
“你能帮我打开门吗?”
“我们是不能打开的。”
“那要是我把门砸了呢?”
“那你就试试看吧。这扇门是防弹玻璃做的,连子弹也打不透。”
御手洗无奈地笑了笑。
“那还有什么必要雇你们这些人?不过,这栋楼最近死过人或者有人受过伤吗?”
“这种事我可没法告诉你。”
“或者有人失踪了?”
“这也无可奉告。”
“房东的家住在哪儿?”
“抱歉,这同样不能说。”
“你每天都在这儿值班吗?”
“是的。”
“夜里呢?”
“换另一位值班。”
“你们一共有几个人轮流值班?”
“四位。”
“夜里不会犯困?”
“有时会在保安室打个盹,但是夜里也不能放松警惕。”
“站着值班的保安就你一位吗?”
“是的。”
“楼里的住户出门时能够不让你看见吗?”
“他们有必要这么做吗?但是不想让我看见也做不到。”
“那好,谢谢你了。比利,你对这个案件有什么看法?”御手洗把脸转向比利问道。
“我能说些什么?再说,这真是一桩案件吗?”
御手洗来回踱了几步,比利也跟在后头。
“哦,这极有可能。”御手洗说道。
“甚至连报警的人都没有啊。”
“那些家伙就像近视眼的大象一样,就算把尸体摆在他们面前,他们也看不见。”
“那你的意思是,我们把尸体找出来?”
“好办法,比利,真是个好主意。反正这儿也不是深山老林,不可能埋得一点痕迹都不留。不管多么无聊,一个人总不会连开十二枪来解闷吧。咱们先到那边的咖啡馆喝上一杯,再想想到底是什么原因导致了这起事件。”
3
这间叫咪咪的咖啡馆里不设服务生。顾客需要先到柜台交钱,然后自己端着咖啡找座位。幸好这时顾客还没几个,两人挑了个能看见查普曼大街和刚才那栋公寓楼的位子,面对面坐了下来。
“咱们好好想想,比利。”
御手洗兴致勃勃地说着,用一只手的指关节轻轻敲着自己的牙齿。这是他心情不错的一种表示方式。但比利看起来对这桩事件还毫无头绪。
“你这个人看来喜欢思考。”
比利表情呆板地用佩服的语气对他说。
“那当然了。”御手洗答道。
比利一时想不出更确切的说法,于是跟着重复了一句:“那当然了。”
“请把你的看法告诉我,比利。”
“好吧,我就……”
比利刚一开口,又停下来想了想。
“我的看法和你稍有些不同。我看不出这件事有多严重,所以我赞成丹特的看法。想必你也知道,我们的大学同学里有不少人喜欢这类恶作剧,他们做的许多事比起这个来有过之而无不及。要说对社会有什么危害的话,那顶多也不过是动了枪。开枪不但能打坏字母,万一打中了人也会出人命。”
“我不赞成这种看法,虽然也不能完全否定,但是可能性太小了。”御手洗答道。
“为什么这么说?”
“原因以后再说,我还想更多地听听你的意见。你看这位枪手为什么要向对面拖车公司门上的招牌开枪呢?”
“恶作剧就是恶作剧,难道还需要有道理?枪手肯定认为有意思呗。”
“那为什么他只瞄准Z射击呢?”
“因为Z排在头一个吧。”
“想弄点恶作剧的话朝哪个字开枪还不都一样?”
“那倒也是。”比利又想了想,接着说道,“那么,也许是他瞄不准,开枪时全都偏向右边了?你觉得有这种可能性吗?”
比利带着些抵触情绪又继续说道:“我再说几种可能性怎么样?就算是我这位哈佛学生的愚见吧。你看会不会是这样:对面三层住的那个人和这家修理厂有什么仇?要不……是不是自己的车放在对面修理时被弄坏了?”
“那怎么解释他总是瞄着Z这个字母射击的事?”御手洗反问道。
比利答不上来,只能尴尬地苦笑着。
“这里面肯定有什么故事,只是目前还没掌握证据。”御手洗下了结论。
“那好,我想听你说说看。为什么你认为这不是一起恶作剧?”
“原因就在子弹的数量上,一共打了十二发。”
“打了十二发又能说明什么问题?”
“无论怎么看,十二发都太多了。”
听到御手洗的回答,比利不由得笑了起来:“你是说,恶作剧只能开两三枪?”
没想到御手洗真的严肃地点了点头。
“我想应该是这样。如果只打了两三枪,则恶作剧的可能性比较大。可是在波士顿的大街上一口气打了十二枪,没被邻居听见已经相当侥幸了。就算近来波士顿市的治安不怎么样,但这里可不是贫民窟,邻居要是听见有人开了十二枪,肯定当场就会报警。”
“但是没有人报警啊!”
“那只是偶然的结果。我刚才分析的是枪手开枪时的心理状态。枪手并没有刻意不让人听见枪声,这种推测才更符合事实。所以这种行为原本不是恶作剧,只不过很意外地没有被发现。”
“你说得有道理。不过还有一种可能性:枪手每次只开一两枪,这些弹孔是在一星期之内打出来的,你看会不会是这样?”
“分几天打也一样。你想想,比利,这么做暴露的可能性反而更大。而且这种可能丹特已经否认过了,他亲耳听见当时枪声是连续的,在五分钟内接连听见几声‘砰砰’的枪响,就像在放鞭炮。所以这也是不可能的。”
比利不知说什么好,只是静静地边听边点着头。
“还有一个理由,是发射子弹的数量。我对十二枪这个数字很感兴趣。比利,你开过枪没有?知道美国最常见的九毫米自动手枪是哪种吗?应该是史密斯-韦森式吧。”
“不错。”
“史密斯-韦森式九毫米手枪也分几种型号,其中最常见的是能装填十二发子弹的那一种,如果把这种枪的弹夹压到最满,甚至可以装入十三发子弹。但是通常人们只装十二发。你不认为这次枪击是一次把子弹全部打光了吗?”
“转轮式手枪可以一次装六发,也可能枪手打完了又装了一回子弹再打吧。就是说,第一次打了六发子弹,第二次再装上六发,一共打了十二发。”
“比利,你别忘了,口径九毫米的转轮手枪还没出现过呢!”
比利只好妥协了。
“那好,洁,如果一切就像你推测的那样,又能说明什么问题呢?”
“这把能打十二发子弹的自动手枪现在正拿在某个人手里;他出于恶作剧的心理朝马路对面墙上的字母开枪,时间还是大白天,这是正常人的做法吗?即使他开枪了,也不至于要把弹夹全打空吧。而且这儿不是什么贫民窟,而是繁华街道上的高级公寓楼,多打几枪就会惊动警察。如果不想让警察知道,一般只会开两三枪。”
“但是,洁,这个人已经那么做了。”
“对啊,所以我才断定这是一起大案。”
“我还是不明白,如果是案件,那怎么没人报警呢?”
“你说得对,这也出乎枪手的意料之外。我认为开枪的人正是想把警察招来,这样推测才符合实际。”
听到御手洗这么说,比利又陷入了沉思。
“你说得也许有道理,但实际上不是什么事也没发生吗?”
“说得好,比利。”御手洗回答,“警察之所以没有来,是因为邻居们以及这家扎考拖车公司的人谁都没给警察打电话,注意到这件事的只有哈佛大学的报纸了。”
“不过,洁,如果按你说的那样,开枪的目的是把警察叫来,那么他——不,她的可能性也很大——为什么不接着开枪呢?总能惊动谁把警察叫来吧。”
“你是说不停地开上一百枪、两百枪吗?”
“我就是这个意思。”
“我可不这么看。开枪的人要是有这种条件,那还不如自己打电话报警呢。”
听见御手洗这么说,比利的眼珠都瞪大了。
“你在说什么,洁?你究竟是怎么想的?”
“我是说,这件事表面看起来像个游戏,正因为如此,我后面的话才更重要。听我说,比利,开枪杀人是件最不费力的事了,你同意吗?”
“这倒是的。确实有人这么认为。”
“只要坐在沙发上,一扣扳机就完事大吉。子弹呼啸着飞过去,对方马上倒下了。开枪杀人本身就是一件很简单的事。”
“你以为开的那些枪是要杀掉谁吗?可它们只不过是瞄着对面二层的墙打的,并没有想把谁杀了啊。”
“我说开枪这个行为很简单,是指通常情况下,开枪把子弹打完,要比从手枪上取下弹夹,把十二颗子弹一颗颗装好,再把弹夹插进手枪里射击,要简单得多了。”
“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想说的是,开枪连身体极端虚弱的人也能做到。就算是这种人,只要还有一口气,就能把弹夹里装着的子弹全部打完。打完了之后就再也没有力气装子弹了,所以他没法再打第十三枪。”
比利听了又笑了。
“洁,我们生活中遇到的不会尽是爱伦·坡小说中的情节吧。我们见得最多的只是平凡而又普通的事情啊。”
“这我知道,比利,我知道得很清楚。正因为这样,遇见这件事情我才会这么兴奋。我希望你能把我说服,也希望事情就像你说的那样,只不过是一桩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事情。要是你能证明这件事不值得我们关注,那就太好了。”
“我已经说了这不过是桩恶作剧。”
御手洗把背靠在椅子上:“要是恶作剧的话,只要不是在治安特别差的地方,我看犯人顶多开个两三枪。”
“从道理上说也许是这样,但是并非所有事情都按照道理来办。实际上美国有很多人脑子都不正常,比如说那些沉溺于毒品的瘾君子们,因为吸食海洛因而弄坏了脑子。”
“那些人没有条件住在这种高级公寓里。即使住在里面,也很快会被邻居们发现,那么他们马上就会有麻烦。”
“OK。就算不是瘾君子,也会有人喜欢在屋子里玩枪支。最典型的莫过于那位大名鼎鼎的福尔摩斯先生了。他不是喜欢在屋里开枪玩儿,还在壁炉上方的墙壁上用子弹打出一个‘VR’来吗?”
“福尔摩斯也是一名瘾君子。而且他开枪打着玩儿是在夜里,瞄准的是自己家的壁炉。但是这次枪击是发生在大白天,时间是下午三四点钟,枪手瞄准的则是人来人往的大街对面,足足隔着有三十码远的砖墙。真正是在光天化日之下呢。那个时间段里搞恶作剧,起码会在枪筒上安一个消音器吧。”
“你怎么能知道这位枪手就没安消音器?”
“丹特不是说过吗?他说听起来就像附近有人放鞭炮似的。”
“你是在诡辩,洁。你所说的情况只是各种可能里的一种,虽然很有意思,但是没有什么事实能证明。你只不过把这些有限的情况加以利用和组合,说到底也是在模仿爱伦·坡那样写小说吧。”
“比利,我所掌握的情况远远不止这些,还有不少情况没告诉过你。比如这就是一个新情况,请你朝这边看。”
御手洗伸出了右手食指,慢慢地朝一个方向指去。那里是紧挨着刚才去过的那栋高级公寓的一座楼。比利也顺着方向看过去。
“那上面有一行有趣的文字。”
那栋建筑的墙边上挂着一块长方形的牌子,上面写着几行字,像是租住在楼里办公的公司名字。从这个位置看去,上面的字可以看得十分清楚。
“你读读看,从上面数起占了第三行和第四行两行位置的那家公司名称。”
上面写着“ACKERMAN BULIET OF ART SCHOOL”,即“阿卡曼子弹美术学校”。
“请你再看看这儿。”
御手洗掏出自己的小本子放在书桌上,翻到了其中的一页,上面记着刚才从公寓楼底层的邮箱上抄下来的四家住户姓名。他指着其中一个,上面写着:弗雷德·阿卡曼。他正是三层的住户之一。
“他是谁?”比利问道。
“弗雷德·阿卡曼。就是这所阿卡曼子弹美术学校的校长或者是出资人。我想,他就住在旁边这座高级公寓里。”
比利听到后又笑了:“我看这又是你凭空想象出来的吧?”
“我相信我的猜测极有可能是正确的。不是吗?这个人我多少知道一些,波士顿时报的社会评论栏里多次刊登过他的漫画。你大概也知道这个人吧?”
“就是那位阿卡曼吗?原来是他!你认识他吗?”
“我还从来没有和他见过面。我所知道的有关他的消息也就这么多,但我认为这所美术学校的老板一定就是他。是另一位同名同姓的人的可能性几乎太小了。这一点,比利,你同意吗?”
“就算是这样吧。”
“那好。那你认为他为什么要把学校取名为‘子弹’呢?”
比利实在回答不上来。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难道这个名字里有什么特殊的含义?洁,你是怎么想的?”
“我的想法可决不是胡乱猜测。这所学校之所以取名子弹,它的含义是用子弹般的速度向美国的美术界输送大批有实力的人才,或者说输送大批拥有子弹一样前进速度的人才。阿卡曼先生本人一直以发表尖刻、大胆的时事评论而备受关注,所以这个名字后面还潜藏着他本人的一个愿望,那就是把自己特立独行而毫不妥协的创作态度和发表的作品,作为向那些所谓政治家们射去的一发发子弹。”
“这些背景大家都知道。洁,还有呢?”
“假如这位阿卡曼先生实际上又对射击感兴趣的话,你想又会怎么样?他的枪恰好打得相当准,那么他在给自己的学校取名的时候,自然而然地就会想到用‘子弹’两个字作为校名。况且要是他本人已经树敌过多,那么取这个名字无异于宣传自己精于射击,对敌人也能起到一定的威慑作用。”
“哦,我看这些又是你擅长的想象的产物了,从道理上说不太可能。”
“但事实上子弹不正是从对面的三楼打进来的吗?这总不能否认吧。而且三楼的住户只有两家,这种可能性起码也占百分之五十,对吧?”
“是倒是这样,可是你怎么能判定阿卡曼先生的枪术不错呢?”
“从对面三十码距离开枪,弹着点居然如此集中,这就能说明他打枪相当准吧?”
“就算你说得有道理,可是开枪的人并不完全肯定就是阿卡曼先生吧?就算如你所说的,开枪的位置是对面的三楼,不也还有另一家住户吗?”
“可是你别忘了,这位先生把自己即将开张的学校取名‘子弹’这件事啊。枪是他开的,这种可能性更大,这符合常理吧?”
听到这儿,比利不由得小声问道:“这么说他那所学校至今还没开张?你是怎么知道的?”
“现在学校正在举办开学前的公开参观活动,正式开学是在九月三十号,那上面都写得明明白白的。今天是几号?哦,是九月十九号,这么说离正式开学还有十一天。招牌上的字被枪打掉是在五天以前,也就是九月十四号。请你记住这几个日子,我想以后这将对我们非常重要。”
“你居然能想得出这件事,我真服了你了。你是说这位有身份的弗雷德·阿卡曼先生会在大白天,用自己的手枪向马路对面大楼招牌上的字母开枪射击?”
比利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很伤脑筋似的。
“不错。我是说,两个星期后即将就任美术学校校长的这位著名人物,十四号下午三点半至四点之间,在位于波士顿繁华市中心的大楼里用手枪连开了十二枪。这根本不可能是在搞恶作剧,你不这么认为吗,比利?”御手洗平静地说道。
比利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过了一会儿才开口。
“那好,就算你说得都对,那么你认为现在阿卡曼先生怎么样了?”
“枪击事件已经过了五天,可是报纸上却一点也没有提到过。”
“这我知道。如果阿卡曼先生这样的名人死了的话,一定会成为大新闻,并且引起人们的关注。而目前为止有关他的报道却完全没有见到,我也没听说他发生过任何事情。”
“你说得对。如果没有发现尸体,是不会有人把它当做杀人案件对待的。”
“嗯,是这样,这么说你认为……”
御手洗毫不犹豫地回答:
“我想阿卡曼先生极有可能已经失踪多日了。”
4
比利·西里奥抬头对着天花板想了好久,这才把目光收回到御手洗身上,接着问道:
“你的意思是说,有人要动手除掉阿卡曼先生,而他在临死前的极度痛苦中挣扎时开的枪?是这样吗?”
御手洗低着头想了想,十分谨慎地答道:“从眼下的情况来判断,我想这种可能性是存在的。”
“我说你有毛病吧?你的联想能力丰富得都超过爱伦·坡了。既然枪法那么出色,阿卡曼先生在遇到危险时,怎么不向要杀掉自己的凶手开枪呢?”
“要说那种可能性那可就太多了。比如说对方趁他不备,对他开枪或者下毒,而他本人对此毫无戒备,被人钻了空子得手了。当凶手认为阿卡曼先生已经不行了,自然就会离开房间逃走。而这时阿卡曼先生处于极度痛苦中,他挣扎着挪到房间里藏着手枪的地方,用尽最后那点力气朝外面开枪,这难道不可能吗?”
“那他为什么偏偏要对准对面拖车公司的墙开枪呢?”
“这个问题嘛,你只能这么看:这个事件和别的不一样。自从手枪问世以来,地球上发生过的无数枪击事件,而这件事之所以引起你的注意,正因为它和别的事件不一样。”
“你到底想说些什么?!”
“刚才你不是说过了吗?就因为对面就是那面墙啊。”
比利听了也忍不住笑了。
“你是说,不管对面是什么,他都要对着开枪了?哪怕对面是家殡仪馆?”
“要是正好那样的话。”
“对面要是波士顿警察局,也照样开它几枪?”
“那还用说。这些都和我们争论的问题无关。不过,比利,我们争论的这一点可是非常关键的,咱们在讨论以前,得先整理好思路,把几个问题搞清楚。我认为,如果我们之前的假设都是对的,那么可以断定,凶手与阿卡曼先生关系十分密切。”
“你是说,只有这种人才可能突然对阿卡曼先生下手?”
“正是这样。如果是投毒杀人的话也许不需要关系那么近,但下午三点多的时候,阿卡曼先生不可能正在吃饭。”
“喝杯咖啡总有可能吧?”
“在饮料里下毒太冒险了,不管什么毒药,喝起来总会有一股特别的味道。”
“你是说投毒的可能性基本可以排除吗?”比利问道。
“有几个条件你应该想到。首先公寓楼一层的大厅里一直有保安值班,所以可以认为对面那栋公寓楼是一间巨大的密室。以每层楼住两户人家来算,五层楼总共也只有十户人家。如果凶手不是出自楼里十户人家的话,他一定会被一层大厅的保安看见的。”
“你是说杀人后逃跑的时候会被看见吗?”
“是的。”
“也就是说,凶手一定出自楼里的住户吗?”
“你说得对,几乎可以肯定是这样。之所以说几乎,是由于还存在一种可能,那就是杀人事件是早有预谋的。”
“喂,洁!你什么时候已经给事件下了结论,认定它就是一起杀人事件了呢?”
“你以为这都是说着玩的?莫非你能拿出证据否定我的说法?在这栋密室似的楼里干掉阿卡曼先生后,凶手若想逃跑,就一定会被一层大厅的保安看到。但如果这是桩有计划的谋杀案,那么凶手在作案前就必须考虑这一点,也就是说,他必须预先想好如何逃跑后再动手。”
“那么大的一栋楼,为什么非得从一层大厅逃跑呢?我想楼里一定还会有楼梯,从楼梯下来不也一样跑得掉?”
“可问题就在这里:要是能从别的路逃走的话,大厅里站着的保安还有什么用?你说的情况在那些门口没有保安站着的楼里才有可能。之所以要在大厅里配置一名保安,正是因为所有进入房间的人都必须从他面前经过。”
“那出去的人也一样吧。”
“这一点也十分重要。你刚才不是也听那位保安说,出去的人他不可能看不到吗?这个问题有待以后核实,不过我们现在权且把他说的当做真的。”
“嗯。”比利点了点头。
“这些是背景条件,比利。如果我们假定这是一起谋杀,你不妨想想,可能性有几种?”御手洗问道。
“咱们就算是说着玩儿的?”
“对,我们正是在说着玩儿。”
“那你是问我,凶手可能是什么样的人?”
“你要是想到了别的也行,但先从这一点说起吧。”
比利低头想了好久,过了一会儿才说道:“我想,首先大厅里值班的保安应当认识进出公寓的大多数人吧。”
“说得对,我也这么想。”御手洗答道。
“刚才在大厅值班的保安说过,轮流值班的保安共有四位,而住在楼里的住户一共只有十家,这么说保安应该不难认识所有的住户吧。”
“这一点我完全赞同。”御手洗说。
“下面说说来客。如果是经常来楼里找人的客人,我想保安应该也认识他们。”
“你说得对,我也是这么认为。”御手洗显得很高兴。
“反过来说,对于第一次来的访客,保安一定会格外留意。”
“很对,我也这么看。”
“我们先假设所有到阿卡曼先生的屋里去,或者离开他家的人都得从保安面前经过。”
“嗯,那自然。”
“如果不是能频繁进出阿卡曼先生家的人,是不可能在他屋里杀害他的。”
“非常正确,我完全赞同。也就是说,大厅里值班的警察肯定认识这位凶手。”御手洗又补充道,“可是还必须具备另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就是怎样处理阿卡曼先生的尸体。也就是说,尸体怎么往外搬。事实上阿卡曼先生虽然已经遇害多日,但事情还没有引起注意,就是因为尸体还没被发现。凶手一定使用了什么手段,极其巧妙地把阿卡曼先生的尸体运了出去。”
“你说得对,洁。如果进出这座公寓都只能从大厅里的保安面前经过的话,那么尸体也一定是在保安的眼皮底下运走的,对吧?”
“是这样的。如果这件事至今尚未引起公众的注意,那就说明凶手已经成功地把尸体在保安眼皮底下运了出去。对于这位两个星期后即将成为校长的著名人物,死后在自己屋里躺了几天而没有被人发现,那简直不可想象。加上学校离他的住处这么近。当然会有些学校里的人来找他,尤其是在开学前的两个星期。之所以还没引起注意,肯定是因为尸体已经不在三楼的屋里了。在他遇害后,已经被凶手巧妙地运出了公寓……”
“要不就是根本没发生过什么谋杀案,洁,你说是吧?”
“嗯。”御手洗微笑着答应了一声。
“也就是说一切都没发生,这位阿卡曼先生还在学校里忙着,正在冥思苦想,准备开学用的教案。”
“也许是那样,比利。但遗憾的是,这种情况可能性极小。”
御手洗不容辩驳地说,比利无奈地摊了摊双手。
“你也太过自信了吧,洁。”
“我只是说这种可能性不大。要是太过自信的话,我应该说这种情况完全不可能。当然我真要那么说也没什么不妥,因为这桩谋杀案完全是明摆着的事。”
“你敢和我打个赌吗,洁?”
御手洗苦笑着回答:“当然可以,你如果想输点钱那就请便。”
“这件事马上就能弄明白。只要找那位在大厅执勤的保安一问不就全明白了?问问他,九月十四号傍晚是不是见到弗雷德·阿卡曼先生的尸体被运走了?”
“比利——”
“不用说,我知道,洁。”比利伸手制止了御手洗,“我当然不会傻到问他看见尸体没有。只要问问他有没有见到棺材运出去;如果没见到的话,就问他有没有见到体积比较大的箱子,或者一个衣柜,或者橱柜、大皮箱之类的东西被运走;再没有的话,有没有搬走过什么包起来的大沙发,总之就是问问门里运出去过这类能藏下一个人的东西没有。我想保安的答复肯定只有一个,那就是:NO!我最近正闷得慌呢,押上一百美元怎么样?”
“你可别硬充好汉,我知道你这个月零花钱快花光了。”
“正因为快没钱了才想赢点钱花花。本来我是想押一千美元的,一想到你输得太惨我也不忍心。你这杯咖啡喝完了吧,那么咱们一起过去问问看?不就是再去一趟那座公寓问问吗?能赢个一百美元也值了。”
“看来意大利人可真是不赌点钱就不想动呢。”
“那就对了,打从恺撒大帝时代起就是这样。”
“那就一言为定,比利。我再重复一遍刚才说过的话:只要阿卡曼先生的尸体已经证实被巧妙地运出去了,你可就别再坚持什么这不是一桩谋杀案的话了。”
“那还用说吗?”比利一边站起身来一边回答。
“如果那样,那位在大厅执勤的保安未必认识凶手。事件已经过了几天,波士顿警署还没来过人向保安调查,保安也并不觉得这里发生过什么事。也许是他们不认识的凶手偷偷配过大门的钥匙,趁他们不注意时溜进公寓作案。也可能凶手在大厅打电话骗阿卡曼先生开了门,然后大模大样地从电梯上到三楼。保安即使当时记住了他,过了这么多天也该记不清模样了,况且这么久了保安并没听说出过什么事。”
“那当然,我明白,洁。那么我们走吧?”比利在一旁着急地催促道。
“从朋友手中赢上一百美元,总归不算是件太高兴的事啊!”御手洗说着站了起来。
5
比利·西里奥走在前头,两人穿过查普曼大街向那座公寓走去。他们推开一层入口的玻璃门进到里面,比利把脸凑到里层的玻璃门缝旁,对着大厅里那位站着的保安大声喊道:“对不起,能问你点儿事吗?”
保安抬头看了看御手洗和比利,满脸不耐烦的神色。
“我们又回来了,刚才我们俩不是问过你一些话吗?还有一件十分要紧的事也想问问你,请你一定回答我们。九月十四号那天下午三点半到夜里,你见过有什么柜子、橱柜、大箱子或者沙发之类体积较大的东西从电梯运下来吗?”
“九月十四号?”保安问道。
“对,就是上星期四那天。”
“没有啊!”保安摇了摇头。
“真没看到搬走过什么大件物品?”
“没有。”
“当然,不见得就是十四号当天。那以后呢?”御手洗在一旁插嘴道,“从十四号下午三点半起到今天,也就是说含十五、十六、十七、十八号和今天在内,真没发现什么大件东西搬出去过吗?”
“真没发现过。这些天也没见有谁搬过家啊。”
比利回头看了御手洗一眼,得意地眨了眨眼。
“太谢谢你了。不过我再问一句,也没见过有病人躺在担架上抬出去,或者装尸体的棺材从这里出去过吗?”
“尸体?”保安脸上露出了难得的笑容,看得出平常他的脸色总是很差劲,“完全没有啊,你们怎么问起这个来?”
“没什么。我们朋友之间开玩笑打个赌。你们这里有楼梯吗?”
“你是问这座楼里有没有楼梯?”
“一定有吧?”
“有啊,就在后面。”
“从楼梯能把东西搬出去吗?”
“那不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
“你一看就知道了。楼梯只从顶楼架设到二层为止,就为了不让人随便上下。”
“为什么要架设这样的楼梯?万一楼里发生了火灾该怎么办?里面的住户不就没法逃生了吗?”
“当然有办法。二层通往一层的楼梯不是没有,而是吊在上头了。这一段梯子是滑轨式的,平时就这么吊着。如果有人想用的话,各个屋里都设有打开它的锁,梯子会自动滑下来供人使用。”
“你说什么?那么一来楼里的住户不就都能自由地上上下下,而不会让你们保安看见了吗?”
“那是做不到的,万一有谁放下吊着的楼梯,我们保安室里的报警器就会响起来,有一盏红灯还会亮,那样保安立刻就知道了。这时我们就会从保安室出来,到后面楼梯口察看。”
“那么这时值班的人不就被吸引开了,而这儿的位置上就没人了?”御手洗在一旁问道。
“确实像你说的,那样的话就没人站在这儿了,不过从十四号到今天为止,保安室里的红灯一次也没亮过啊。”保安答道。
“喂喂,洁。”比利轻声叫道,说着伸开了右手。
“干什么?”
“你可别忘了,该付我一百美元。”
“比利,我可没说过尸体一定从这里运出去了,我只是断定三层的阿卡曼先生的屋里发生过谋杀案啊!”
“你这个人可真会诡辩。如果阿卡曼先生已经被杀死了,而尸体还没从这儿运出去,那么这桩杀人案不就很快会被人发现吗?这是有理有据的结论,你刚才不也说过吗?”
“的确,如果那样的话,被发现的概率确实会很高。”
“什么叫概率高?你想赖掉赌输的一百美元不成?洁,保安没有发现有东西运出去,这就说明里面什么案件也没发生过。你不是说阿卡曼先生已经被杀了吗?总不会又改口说楼里发生了谋杀案,但被害者不是阿卡曼先生,而是另一个人吧?”
“不可能是那样。”
“那好,你认准了遇害的就是阿卡曼先生。他可是个名人,而且十天以后他开办的学校就要开学了。如果真像你说的那样,这么重要的一个人在屋里被杀死了,而且尸体并没有运到楼外去,这件事不被人发现并引起骚动的可能性你觉得存在吗?”
“当然不是没可能了。”
“这话怎么说?”
这时御手洗扑哧一声笑了起来。
“另一个可能就是尸体还藏在屋子里。”
听御手洗这么说,比利忍不住也嘿嘿地笑出声来。接着他又转身向保安问道:“我能问问你叫什么名字吗?”
“我叫杰德。”
“杰德,我这位朋友是位幻想家,你能不能清楚地告诉他,住在这里三楼的那位阿卡曼先生是不是附近那所美术学校的老板?”
“哦,对啊。”
“十四号以后你见过他那所学校的人到他屋子里去过吗?”
“有人去过。”杰德答道,“老有人上去找他,刚才还有人上去过呢。”
比利把脸转向御手洗,两手一摊,那意思是说:你看,怎么样?那一百美元我赢定了。
“而且,他们进了他的房间后没有喊叫吧?”
“我没听见他们喊过。”
“也没有报警让警察来过?”
“警察?没来过。”
“事情不就很清楚了?洁,这说明三楼没有发生过任何事情,任何你盼望发生的事都没有出现。这位杰德可以证明,这个世界是多么无聊和平静!”
想不到御手洗听完这话又笑了起来,他也扭头问起杰德来:“杰德,十四号以后你见过阿卡曼先生吗?”
杰德告诉他:“没见过。”
“一次也没见过?”
“一次也没见过。”
御手洗对着比利摊开了双手:“怎么样?比利。谁输谁赢现在还说不准吧?自己的学校十天后就要开学了,可是这位重要人物一次也没出现在自己家楼下的大厅里,你不觉得有点奇怪?”
比利一听,脸上的得意劲儿不见了,他想了想才问道:“你们不是有四名保安轮流执勤吗?”
“是的,可是上星期四那天就是我当班。”
“这倒没多大关系。你们四位中没人见过阿卡曼先生吗?”
“没有谁见过他。这件事我们也觉得有点奇怪,还在一起讨论过呢。不过更多的事我们不能随便说,如果你们有事的话就请直接到学校去找人问。”
“对不起,杰德,你是说其他人也确定没有见过他?”
“比利,杰德不是说过了吗?可以到学校去问问。要不咱们就走一趟吧。”御手洗在一旁说道。
“也许这几天他一直都住在学校里吧?”
“学校离家不过才十几码远,他还住在那儿?所以人家才说,不如直接到学校问问。”
“对,一问不就知道了?我一整天都在这儿站着,上头发生什么事全都不知道。我想阿卡曼先生的秘书对这些事最清楚不过。”杰德说。
“这是个好主意。杰德,请你把秘书的名字和电话号码告诉我,我们马上就去找她。”御手洗说。
“她叫罗拉,好像叫罗拉·斯芬。电话号码就写在那所学校的牌子上,我可记不住。”杰德稍显不耐烦地说道。
“她的岁数大概多大?”
“她戴着一副眼镜,是白人,脸上表情冷冰冰的,岁数好像不大,也就是三十岁前后。”
“她结过婚吗?”
“这倒没听说过。”
“OK。谢谢你,杰德。比利,咱们走吧。你那一百美元准备好了?”御手洗说。
“秘书结没结过婚跟那件事有什么关系?”
“一切都是有关系的,事情很快就会真相大白。我们走吧。”
不过两人并没有直接到学校去,而是先在公寓周围转了一会儿。
“这座公寓楼还真挺漂亮的,外墙全部用砖砌成,只有五层,涂成乳白色,每扇窗户都很大,看来屋里一定亮得很。”御手洗边走边说。
“是啊。而且从窗户往外看,查普曼大街对面的这家扎考拖车公司和旁边那几家商户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看来是的。可是到了晚上,公寓楼的房间如果不拉上窗帘,从对面扎考的工厂看过来不也能看得很清楚?这五层楼房就像五层玻璃演播室那样被人一览无遗。”
“是啊。不拉上窗帘,这座公寓里就毫无隐私可言,何况这一面正对着人来人往的大街呢。”比利附和着。
“还有不少有意思的情况呢。靠扎考公司这边方向,也就是公寓楼右边的墙壁上开了好几扇窗。如果看风景的话还挺不错的,但是这面墙和旁边这家住户的草坪挨得这么近,几乎没留出什么空隙。这家住户的院子四周虽然有很高的金属围栏隔着,可是万一出了失火之类的事情,那边的住户完全可以从楼上的窗户跳进这边的草坪,那么一来,准把这边德国农场主似的一家人吓个半死。”
“真是这样。”比利很赞成这个看法。
“还有一个很明显的特点,公寓楼的另一面墙,也就是靠西边朝着阿卡曼子弹美术学校的这面墙上却连一扇窗户也没有。”
“真的?”
两人朝学校所在的楼前走去。果然,正像御手洗所说的,公寓楼面对美术学校方向的墙壁上一扇窗户都没有,只是平平整整一面砖砌的高墙。
“我想也许是学校这座楼建得早,而公寓楼是后来盖的,两座楼之间的间隔又太小,所以公寓楼这边不好再开窗子吧。如果有窗户的话,搭块木板就能爬进对面楼里去了。即使开了窗户,也只能看见旁边楼里的房间,既不通风也见不到阳光,所以干脆就堵上了。”
两座楼房之间也设有栅栏,上面还围着铁丝网。也就是说,公寓楼的左右两头都没有朝外的通道。
“这么一来,从公寓楼的前面想绕到后面去就很麻烦,可得多走不少路呢。”
御手洗从前面回头说道。他们走过学校所在的大楼,前面又是一座楼房,从这座楼向右拐,再顺着墙根走到底,再往右一拐就能看见一条狭窄的小路,大约只能勉强通过两辆车。小路的右边是一片脏乱不堪的旧楼群。前面有一处空地,巨大的垃圾桶胡乱地摆放着,里面装着从各座楼里收集来的垃圾,左边是一排排仓库。
“垃圾收集站啊。这条路看来还挺危险的。”比利说。
“嗯。这条路很难见到人,如果在这儿杀个人也很难被发现,告上法庭都很难找人证明他有罪,咱们也得多加小心才好。”御手洗说道。
“喂,洁,你要是现在动手把我干掉,那输的一百美元不就能省下了?”比利说。
可是御手洗对这种无聊的玩笑话根本不屑一顾。
终于走到阿卡曼先生住的那座公寓楼的后门了。抬头一看,上面确实有一架金属的楼梯,但是只到二楼的高度为止。但是如果看得仔细点,就能发现二楼和三楼之间的楼梯是叠在一起的两条。因为从二楼到地面的那段梯子被吊了起来后和上面的楼梯重叠在一起。
御手洗把手插在裤兜里,仔细地观察了一会儿周围,说道:“这个地方很少能碰到人,如果小心点躲开别人的视线,完全可以从楼上偷偷下到地面来。当然,杰德他们就更方便了。”
“嗯,杰德他们完全可以随时打开后门从这里出去。”
“是这样。从这条小路经过的人非常少,如果偷偷从这里下来,再顺着这条小路逃走的话是完全办得到的。”
从北边有一条小路直通这座公寓楼的后面。
“不过从公寓门前的查普曼大街走到这里来可得费不少时间呢。公寓楼侧面两头都被堵死了,过不来;公寓的西边连着两座楼房,而东边又是两幢私人住宅,得绕过这么多房子才能拐到后面这条小路来。”
“是这样的。这有什么问题吗?”
“看来阿卡曼先生住的这座公寓楼,前门和后门两边简直就像两个世界,距离非常远,如果想偷偷从楼里逃走的话,也只能选择后门这边了。”
“从这边逃走的话,还是会让杰德他们发现的。”
御手洗听后,呆呆想了好久。
“那倒也未必。”
接着,他指着头顶上方的金属楼梯说道:“先从楼梯上下到那里,再用绳子吊着下来,不就能下到地面了吗?”
“这个办法倒是可以,但是人下来了,绳子怎么办?”
“太简单了,上面绕在栏杆上,把两头系在一起,下到地面后解开绳子上的活结一拉,不就能把绳子取下来了?”
“这也是个办法。”
“哪怕用这个办法把尸体偷偷运下来也完全做得到。当然了,最好在半夜动手。”
“嗯,那是。”
“这就是我说的第二种可能性。阿卡曼先生十四号下午即使死在他的屋子里,也不会惊动任何人,原因就在这里。”御手洗接着说道,“好了,这个地方我们已经了解清楚了,下面该上学校看看去了。”
6
御手洗和比利两人来到阿卡曼子弹美术学校那座楼的门前。御手洗掏出笔记本,先把招牌上的电话号码抄下来,然后从大门进了楼内,比利跟在后面。
这座大楼底层的大厅也十分宽敞。厅里摆着两条木质的长椅,没有站着值班的保安。厅里的指示牌上写着,三楼和四楼都属于阿卡曼学校。
“咱们先上三楼看看吧。”
“为什么要先上三楼?”比利问道。
御手洗盯着他回答:“反正总得上去啊,光在厅里站着是见不到斯芬小姐的。”
“我们总不能未经许可就闯进人家办公室啊?我们没有警察那样的特权。”
御手洗狡猾地笑了笑,径直向电梯旁边走去。
“比利,你得把自己设想成这所学校的老板。你想,这所学校要是你开办的,现在你最希望做的是什么?”
“那还用说,当然是赚钱啊!”
这时电梯已经下到一层,电梯门开了。
“这不就对了?想赚谁的钱呢?”
“当然是赚学生的。”
“说得对。现在学校里的人都很着急,就怕开学前招不到多少学生,更何况老板已经被杀了。我们只要说来要一份招生简章,我想他们都会十分热情。”
比利不说什么了,可是到了三楼,预想的热情接待却并没有出现。御手洗对坐在一间教室里的男人说明,自己想要一份招生简章,对方只是生硬地回答说,招生简章发完了,而且招生名额也满了,想报名已经太晚了。
“真倒霉,这家伙真难说话。”御手洗小声说道,“看来咱们得换一种战术了。”
“有钱人开办的学校可不像你想象的那么好骗。”比利也小声地嘟囔道。
御手洗对那位男子说:“我们想见阿卡曼先生。”
“现在阿卡曼先生不想见任何人。怎么,你认识他?”
“那么我找他的秘书斯芬小姐也行。她在吗?”
“罗拉在四楼的秘书室里。”
“谢谢你,老师。比利,咱们上四楼去吧。”
接着他们又快步走到电梯前。
“洁,你真打算去找罗拉·斯芬小姐吗?”
“那还用说!咱们来这里不就是想找她的吗?”
“这所学校招生已经截止了,你还能编出什么理由?”
“理由好办,见到她以后现编都来得及。”
“那你一个人去找她说吧,跟我可没关系。”
“当然可以。你在一旁站着就行,什么也别说。”
听他这么一说,比利似乎产生了什么不好的预感,直直地瞪着御手洗的双眼。
四楼的走廊和三层差不多,两人很快就找到了门上写着“秘书室”三个字的房间。御手洗一点也不犹豫,上前敲了敲房门。
里头有人答应了一声。正像杰德所说的,这声音听起来冰冷冰冷的。御手洗推开房门,房间不大,办公桌对面坐着一位戴眼镜的白人女性,她的头发是褐色的。
“嗨,你好,斯芬小姐!今天真是个好日子,我们终于见到你了。我叫洁,一直非常喜欢阿卡曼先生的漫画。请允许我向你介绍一下我的朋友比利·西里奥,他不但和我一样喜欢阿卡曼先生的漫画,还非常崇拜你。你看我的朋友现在都激动得说不出话来了。”
“哦,十分荣幸。”女秘书只简单应了一声,“那只能让你替他说话了?”
“是的是的,可是我也太激动了,好容易才说出话来。”
“这我可没看出来。”
“我们整整盼了十年了。”
“可是我当阿卡曼先生的秘书还不到两年呢。”
“哦,当然。他开始崇拜你也就两年吧,刚才是说崇拜阿卡曼先生足足有十年了。”
女秘书压低了声音,冷笑了一声说道:“行了!有什么事就直说吧。我想你们明白,开学前我正忙着呢。”
“那是那是,你一定忙得不可开交呢。”御手洗停了停,又接着回头对比利说道,“当然了,如果学校能如期开学的话。”
女秘书脸上的笑容僵住了:“你这话什么意思?”
“没什么,我只是说,已经好久见不到阿卡曼先生了。要是老板不见了,那秘书不就更忙了吗?”
“没有的事,阿卡曼先生他出去旅行了。”
御手洗紧盯着她的眼睛问道:“他真出去旅行了?”
“当然。”
“离开学只有十天的时候?”
“他到欧洲去了,如果你找他有事……”
“没错,要有事找他的话呢?”
“可以先对我说。”
“你能转达给他吗?可不是简单的几句话,说清楚要花好长时间。”
“我快下班了,今天没时间听。要不我找个人来,你跟他说?这位先生是……”
“我姓御手洗。”
“那好,御手洗先生,你把事情简单点告诉我。”
“斯芬小姐,阿卡曼先生是从十四号起就出去旅行了吗?”
女秘书一听,脸上顿时露出紧张的神色:“你怎么打听到的?”
“对你这位秘书一声招呼都没打,十五号早晨上班的时候你才知道,原来老板出去旅行了。我说得没错吧?”
“确实是这样。”
“你真认为他出去旅行了?”
“御手洗先生,你到底想说什么事?”
“离学校开学只有十几天的工夫,他突然要上欧洲旅行,你不觉得有点奇怪吗?”
“御手洗先生,有事你赶紧说,要不然我可要喊人来轰你走了。”
“我听明白了,看来你心里也有鬼。斯芬小姐,按我的估计,阿卡曼先生再也不会回到这里了。那么一来,校方和你都很头痛吧?事情可没那么容易摆平,请你再慎重考虑一下。在事情尚未揭开之前,你要是把握得当,我想一切还是能妥善解决的。我希望你能把阿卡曼先生的交友关系,以及十四号当天的活动情况尽可能详细地告诉我。”
女秘书听了后默不做声,一直盯着面前这两位学生,似乎想观察出点儿什么。
“让我告诉你?”
“总比告诉警察好些吧?”
“你还很年轻吧?你的职业是什么?”
“我现在还是一名学生。这条街上的警署里虽然还没有什么熟人,可是洛杉矶警方请我给他们帮过不少忙呢。”
“你都知道些什么?”
“不算太要紧的事,可是有些内情你还不知道。你不是说要下班回家了吗?如果你不反对的话,我们在阿卡曼先生住的公寓对面那家咪咪咖啡馆等你。要是你肯赏光跟我们喝杯咖啡聊聊,我这位朋友会很高兴的。”
可是这位女秘书听完后却慢慢摇了摇头。
“从我的职务来说,是完全不允许把内情告诉外人的,你明白吧?十分抱歉,实在无法奉陪。”
“哦,是吗?那可就太令人遗憾了。”御手洗显出失望的样子,耸了耸肩膀,靠在墙边深深叹了口气,“这么一来,好不容易创办起来的这家阿卡曼子弹美术学校,开学后不久可就要陷入一场深刻的危机了。借了不少债没还就倒闭的话,总是让人扫兴。加上出了桩命案,警察局整天来人,到处鸡犬不宁,学校还开不开了?这儿和三楼的办公室自不必说,就连你住的那套公寓的邻居也得让警察挨家问个遍。学校被人从里搜到外,从各地蜂拥而来的记者还要把这里整日围个水泄不通,学校里的老师和学生们个个灰头土脸,我崇拜的秘书小姐也得另找饭碗了,不是吗?”
女秘书那双蓝眼珠在镜片后一闪一闪的,盯着御手洗的脸。
“你究竟是什么人?”
“刚才告诉过你了,我是个学生。”
“这我知道。是哪所大学的?”
“哈佛。”
“哦,算得上是精英了。”
“怎么样,你答应了?”
“也就是说,我要是不上那家咖啡馆去,你就能让我们不得安宁?”
“难道不是吗?我是说,早晚得是那样,而现在学校正处在关键时期,对吧?”
“没错,可是你能帮我什么忙?”
“告诉你一切。”
“告诉我一切?什么叫一切?”
“告诉你阿卡曼先生到底出了什么事;什么时候,是谁,在哪儿,把他怎么样了;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近期还将发生什么事;你应该继续待在这儿,还是另寻出路;对你来说,哪一种选择更有利——这些问题我会一一告诉你。”
女秘书沉默了,一旁站着的比利呆呆地瞧着御手洗。过了好久,女秘书才微微笑了笑说道:“你这个人很有意思,是从洛杉矶过来的?”
“对,我在那里长大的。”
“西海岸那边像你这样的人不少吧?”
御手洗笑嘻嘻地摊开双臂说:“那自然,那边的气候比这里更好些吧。”
“你这样想得到什么好处?”
“得到什么好处?哦,差点忘了,这位朋友打算付我一百美元。”
“你是说,这是一桩杀人案?”
“事实确实如此。我想你一定也隐隐约约猜到了点儿什么。无论如何,阿卡曼先生不可能现在出去旅行,无论对利益多不在乎的老板,也不会选择这个时候出去。是谁告诉你他旅行去了?”
“这无可奉告。我要是把内情泄露给你,我的饭碗马上就砸了。”
“你要明白,我不是你的敌人。你要是真的一点儿都不肯透露,那饭碗早晚也是保不住的。”
“你是说学校会关门?”
“虽然不会马上就关门,但迟早都一样。这么说,你肯跟我合作了?”
“你要是我的话,能把这种事告诉外人吗?”
“那还用说?”
“你都知道些什么?”
“差不多一切都知道了。不过事件的背景还得要好好调查一番,有一些细节关系还得理顺,我想达到的目的就是这些。”
“你和阿卡曼先生很熟吗?”
“不熟。”
“那么是我们学校的哪位让你来的?”
“不错。”
“能告诉我是谁让你来的吗?”
“总得让我保留一点儿秘密吧?”
“不行,你一定得先说说是谁叫你来的。”
“是罗拉·斯芬小姐。”
女秘书失声笑了起来。
“这么说我可没法相信你。你说你已经知道了一切?真的吗?”
“有些事情越是外人看得越清楚。”
“可你连外人也算不上啊。”
御手洗没有回答。
“你告诉我,我的老板是什么时候被杀的?”
“九月十四号,下午三点半左右。”
“在哪儿被杀的?”
“就在旁边那座公寓楼,他自己的屋子里。”
“为什么有人要杀他?”
“这些话咱们边喝咖啡边聊吧。”
“你现在就得告诉我。”
“这不可能。我说的事你总不能否认吧?莫非你能指出我说的哪个情节实际并不存在?”
“你让我举出事实反驳你?”
“对,比如说十四号晚上你还和阿卡曼先生约会过之类的。”
“确实没有这种事。不过就算他要约会,约的也是莎莉小姐而不是我。”
“莎莉小姐?她是阿卡曼先生的女友吗?”
“是啊!这可是大家都知道的。莎莉·哥德曼。杂志封面上还经常刊登她的相片。怎么,你连这都不知道?”
“这些事我哪能知道?我一向不关心这类事情,所以才需要问问你。”
“我可以告诉你不少那些捕风捉影的杂志都不刊登的消息,可是你拿这些消息来问我是浪费时间,波士顿城里的家庭主妇全都能告诉你。”
“抱歉,我还真不认识那些城里的主妇。不管怎么说,从十四号傍晚起,你就一次也没见过阿卡曼先生吧?”
“确实如此。”
“其他人呢?”
“谁都没见过。”
“那怎么没人报告警察?”
“这个问题我无法回答你。”
“你的处境已经很危险了。”
“你说什么?”
“那些捕风捉影的杂志对这种消息正求之不得。弗雷德·阿卡曼先生在自己开办的学校即将开学之际失踪;据他的年轻恋人哥德曼小姐披露,阿卡曼先生的私人秘书罗拉十分可疑——这真是些好新闻!”
“你说的‘年轻恋人哥德曼小姐’,可是一个已经过完四十六岁生日的半老徐娘了。”
“哦……这个……”
御手洗一时答不上话来。
“OK,我该下班回家了,还有不少事等着我做。至于我是不是该请你帮助,这得看那些捕风捉影的杂志上哥德曼小姐说我什么了。你们也请回去吧。”
“这么做你一定会后悔的。”
“我看出来了,你其实什么也不知道。有什么理由非得让我一起喝咖啡?”
“你刚才只告诉了我阿卡曼先生女友的名字和年龄,连那些‘谁都知道的事情’都不肯和我说。就算我们是第一次见面,你也真不够意思。”
“那好吧,你先告诉我谁是凶手,我就去跟你们聊一会儿。要是你说不上来,那只好拜拜了。能认识你我很高兴,御手洗先生。”
“这么说你也承认这是一桩谋杀案了?”
“我可没有这么说。我只是说这种可能性还不能否定,并不是说我已经完全赞同你的主张了。”
“真拿你没办法。好吧,我只好先告诉你谁是凶手了。不过,你想知道的话,得有一个条件。”御手洗说道。
比利的眼珠已经瞪大了。女秘书撇了撇嘴角说:“嗬,你居然还能跟我讲条件?”
“我这是为了挽救你们学校。”御手洗说。
“OK,我就听你说说吧。你的条件是什么?”
“喝完咖啡后,你得和我们一起去一趟阿卡曼先生的屋子,那里和这儿不同,大厅里站着一个大个子保安杰德。你要不带我进去,他那个人可不会通融。”
“你的条件就是这个?”
“当然还有,喝咖啡的钱总该替我们出吧,你说对吗,比利?你总能想办法在学校的办公经费里报销吧?”
“OK,我答应你。那你告诉我凶手是谁?”
“此人是个带日本血统的人士。”
一听这话,女秘书脸上的笑容一下子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不安,甚至可以说是恐怖的表情。
“他的名字叫中尾。”
罗拉·斯芬的表情相当难看。她半张着嘴,起码有十秒钟全身就像冻僵了似的一动也不动。过了一会儿,她才轻轻地张口说道:“够了,剩下的话我们到咖啡馆再聊吧。”
“这不就对了?我们先到那儿等你。走吧,比利!”
可是比利却好像也僵住了似的。
7
“洁,像你这么能胡说八道的人我还真没碰上过。”
比利端着两杯咖啡向窗户旁的桌子走去,一边大声嚷嚷着,苍白的脸上泛起一片红晕。
“看来你的演技完全能在好莱坞混碗饭吃。你们日本人全都这样吧?”
“我哪里胡说八道了?”
“直到刚才为止,你不是说,你对这件事有关的背景知道得和我一样多吗?你不是只知道阿卡曼先生在波士顿时报上刊载的那些评论社会时事的漫画吗?”
“对啊。这些你不是也全知道吗?”
“说得对,我就只知道这些。可是你提到的中尾又是谁?他到底是干什么的?你不是明明对他们学校的人员挺了解吗?”
“比利,这都是推理得出的结论。今天早上你在学校喷泉前面把这件事告诉我之前,我对此事的确一无所知。我知道的只有报纸上登载的阿卡曼先生的漫画。他家住在哪儿,他的枪法怎样,还有他在自己住处附近准备开办学校等一切事情,当时我确实一无所知。”
“你说的是真话?你还想继续骗我是吗?”
“你别说得那么难听行吗?什么叫还想骗你?我什么时候骗过你了?”
“你是说,连凶手的名字也是靠推理得出来的?”
“那还用说吗?不然我是怎么知道的?”
“只靠推理就能知道?你不是说知道的消息和我一样多吗?”
“也对也不对,并不完全一样。”
“怎么不一样?
“你知道的比我还多。”
比利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他疑惑地望着御手洗。
“光凭你知道的那点消息,绝对不可能知道凶手是谁。你别想把我当成傻瓜!”
“比利,看来你还是不懂推理的威力,单纯冷静的理性思考是凌驾于一切之上的。我敢对你发誓,我知道的事绝不比你多;我连女秘书叫什么名字,阿卡曼先生女友的名字这些全波士顿市的人都知道的事情都没听说过,我想刚才你也听见了吧。”
“可是你连凶手的名字都知道,怪不得你敢断定那是桩杀人案。”
“哦,那当然,要不我干吗劝你别跟我赌一百美元呢?”
“所以这的确是桩杀人案吗?”
“我对此很有自信,可是看来罗拉小姐还半信半疑。也许学校里的其他人,包括莎莉·哥德曼小姐也一样吧?同意我结论的目前只有凶手一个人。问题是万一拿不出证据,这件事就没人会相信。凡是刑事案件都得按照这个游戏规则进行。”
“怎么才能取得证据呢?想办法让凶手坦白?”“那一点用处也没有。”
“那你看能怎么办?”
“只要找到阿卡曼先生的尸体,就会有办法。”
“哦,原来你是抱着这个目的才打算去阿卡曼先生家里的吧?”
“我可不是警察,比利,这只是我们俩的游戏。但是不用说,这也是为了主持正义吧,万一能找到足够的证据,我们俩的游戏也就结束了。”
“也就是说,我该付你一百美元了?”
“刚才我们看了看公寓后门的楼梯,我想阿卡曼先生的尸体还在屋子放着的可能性不大。那种楼房的结构条件,连我都能把尸体偷偷放下来,然后沉到波士顿湾的海水下面。那座公寓楼的封闭性并不像杰德认为的那么好。要真是那样的话,我想赢你一百美元可就难了。但是不到游戏彻底结束,我都要再试一把。我希望用不着跟凶手面对面就能把案子破了,将来莎莉和罗拉两位小姐怎么办,就全凭那些无聊杂志去说了。哦,罗拉小姐来了。”
罗拉小姐挎着个白皮包,上面还镶着小小的鳄鱼皮饰片。她穿着一条长褶裙,披着一条羊毛披肩,戴着眼镜,正快步向这边走来。
“对不起,先生们,我来晚了。”
她边打招呼边把手提包放在两位学生旁边的椅子上。
“咦?你们的咖啡不是已经买过了吗?”
说着她又返回柜台前给自己要了一杯。
“斯芬小姐,我想了解一下阿卡曼先生的性格。他是不是一个树敌过多的人?”
还没等罗拉小姐坐好,御手洗便急切地问道。
“咱们说话以前你们得先发个誓,告诉你们的事决不能往外传。”
“我们当然可以发誓,斯芬小姐。”
“我不想干这份秘书工作了,你们知道吗?要是你们答应我,能在不让警察插手的条件下把事情的真相调查清楚,并且只把结果告诉我一个人,我就可以配合。”
“不管你提什么条件我们都答应。不过你可千万别辞职,从现在起,你要做的是这辈子以来最重要的工作,还是接着当你的秘书吧。”
“好吧。阿卡曼先生确实不是个懂得避免树敌的人。”罗拉回答得很肯定。说完她啜了一口咖啡。“我想你肯定想知道有没有他的敌人正想杀掉他吧?”
御手洗点了点头答道:“你说得很对。”
“告诉你,实际上并没有,包括中尾在内。虽然你刚才说出这个名字的时候吓了我一跳,但其实我还是不相信。”
“请你告诉我,阿卡曼先生和别人相处得怎么样?”
“和别人相处?人际关系吗?你指的是哪个方面?”
“就挑你知道最多的说起吧。”
“我知道最多的?”
“当然是指他的女性关系了。他的婚史你总该知道吧?”
罗拉不做声了,她呆呆地想了想后说:“他第一个妻子叫杰西·中尾,听说是结婚四年后离的婚。第二任妻子叫梅兰妮·洛佩斯,也只维持了七年便分手了。两任妻子都给他生过孩子,杰西生的是男孩,梅兰妮生的是女孩。两个孩子分别取名克里斯托弗和斯蒂芬妮。我想阿卡曼先生为两个孩子都支付了抚养费。”
“这件事也是全波士顿的主妇都知道的?”
“整个东海岸一带大概全知道吧?他可是个名人。阿卡曼先生有很强的责任感,所以他对两个孩子也很负责。他一直都在努力让他们有个好前途。不过克里斯托弗今年已经三十岁了,而斯蒂芬妮才刚刚十六岁,所以阿卡曼先生就让儿子克里斯托弗在他开设的阿卡曼子弹美术学校帮他处理一些事务。”
“帮他处理事务?”
“本来准备给他个教师或者更重要的职位干,但是克里斯托弗没有相应的资质。画画没什么天分,也没上过大学。听说他从小就不爱读书,而且有一段时间还学坏过。如果叫他做一名不需要资质的辅导员也许还凑合,不过他能辅导什么呢?”
“克里斯托弗和你有来往吧?”
“我和他,以及阿卡曼先生都有来往。他们父子俩关系还不错,起码我是这么看的。不过阿卡曼先生对他儿子的能力还是不满意,觉得他没有什么正经本事,只不过因为是自己的儿子,才不得不照顾他一点儿。”
“那他母亲杰西呢?”
“听说最近刚去世,患乳腺癌死的。”
“克里斯托弗一定很悲伤吧?”
“好像还看不出来。”
“那斯蒂芬妮呢?”
“听阿卡曼先生说,她到英国上高中去了,她母亲也跟着一起走了。”
“哦,是这样。那阿卡曼身边最亲近的人是谁?”
“就数莎莉·哥德曼了。”
“这个女人性格如何?”
“如果你想找她,我可以带你上她家。她的性格怎么样我可不好说,总之年轻时候她在纽约待过,当过舞女和演员。我想不用我再说了吧?”
“这个女人和你私人关系怎么样?”
“和我?哼,就像苏联和美国的关系一样吧!没必要和她保持太亲近的关系,不过也没有公开翻过脸。”
“看来你们俩关系还挺微妙的,斯芬小姐。那她和阿卡曼先生的关系呢?”
“我想起码莎莉不至于把阿卡曼先生杀了吧。那样对她来说可不合算,这两人还没办结婚登记呢。”
“和阿卡曼先生的亲近程度仅次于她的应该就是你了吧?”
“那可说不定。应该是他的经纪人吧,名字叫罗宾·库克,和阿卡曼先生认识已经差不多二十年了。不过阿卡曼先生老想解雇他。那个人多少有些狡猾,年纪越大就越工于心计。他平常对人表面上低三下四的,但一双小眼骨碌碌地转,一看就知道鬼心眼多。所以这次办学校的事阿卡曼先生就没让他参与。”
“那库克又是怎么想的?”
“肯定不想让人解雇呗。他总想找点借口插手学校的事,而且至今为止他还管理着阿卡曼先生的全部作品呢。这件事对他来说还是挺有吸引力的。”
“嗯,你说什么?也就是说,他老是盼着阿卡曼先生早点死是吗?”
“说明白点就是那样。只要阿卡曼先生活着的时候没有跟别人签订新的合同,这件事对他就非常有利。”
“也就是说,最有利的情况现在出现了吧。”
“说得对。”
“阿卡曼先生生前考虑过和别人签订新的合同吗?”
“一直在考虑着呢。”
“和谁?”
“这一点倒没听他说过。”
“阿卡曼先生是打算由自己出任校长吗?”
“我看不像。我知道他一直打算让其他人出任这个职务,因为他自己的事还忙不过来呢。”
“而且他还得先应付一个困难的问题:要不要结婚。他准备让谁来当校长呢?”
“这件事原来打算十五号那天再宣布,为此还准备举办一次茶会来正式公布呢。”
“举办茶会?”
“是的,他说要模仿以前的波士顿茶会事件,在自己家的大厅里也举办一次茶会,而且届时还要表演一个叫‘拖船’的游戏节目。所以至今为止大家都还不知道他打算让谁当校长。”
“在茶会上表演拖船游戏?这究竟是什么节目?”御手洗问道。
罗拉双眼睁得大大的,把手一摊,回答道:“我也一点儿不知道啊。举办茶会的前一天,节目策划人自己倒不见了。”
“他经常这么做吗?”
“你是问,他以前是否玩儿过失踪?”
“不,我是说,他是不是经常说些让人莫名其妙的话?”
“偶尔会这样。他这个人喜欢说一些出人意料的话,这是他的性格。”
“在自己家的大厅里举办……”
“这件事他已经计划很久了。由于学校里地方太窄,在搬到规模扩大后的新校舍之前,阿卡曼先生把自己家的大厅暂时作为教师们的休息室使用,因此我们大家经常上那儿去。一个人也许不太想去,但是很多人一起去的话还是挺有意思的。一会儿你们也一定想去看看那个地方吧?那里有一个小吧台,放着葡萄酒、其他酒精饮料和咖啡,也有椅子和沙发,在那里待着挺舒服的。学校里还没有这样一个可以放松休息的地方。”
“那么他家的钥匙怎么管理?”
“学校全体管理人员手里都有一把。”
“那你也有那儿的钥匙了?”
“当然有。”
“中尾先生呢?”
“大概也有吧。”
“也就是说,原先准备十五号那天在那儿举行一个茶会,然后当场宣布新任校长的名字,是吗?”
“是这样。但是现在答案是什么谁也不知道了。假如真像你所说的那样,阿卡曼先生已经遇害了,那么这位新校长的名单自然随他去了天国。”
“为了宣布这件事还要举行什么拖船节目?”
“听说是这样的。”
“在阿卡曼先生家的大厅里放上几艘船拖着?”
罗拉听后忍不住笑了起来,答道:“那怎么可能啊?”
“那么是用船的玩具模型来代替?”
罗拉轻轻摇了摇头说:“也不是。”
“他特别喜欢船吗?”
“没听人说过。”
“他的祖先是乘船到美国来的?”
“我想不大可能吧。”
“那到底会是什么拖船的游戏节目?你们能猜得出吗?”
“根本猜不出来。”罗拉大声回答。
“学校的管理人员中就没有人知道?”
“谁也不知道。大家在一起的时候还议论过好几回,都说不知道究竟怎么回事。”
御手洗默不做声地想了一会儿,然后叫道:“比利。”
“嗯。”比利答应了一声。
“你知道波士顿茶会事件的由来吧。”
“哦,这个问题刚好在我考高中的试题中出现过。美国那时还处于殖民地时代,英国政府为了缓解东印度公司的财政危机,下令大幅度提高茶叶税。一部分美国民众认为英国政府此举损害了美国的自治权,于是他们化装成东印度公司的船员,把他们运载的商品和茶叶整箱整箱地扔进了海里,这个事件直接导致了美国的独立战争。”
“对,当时的民众就是用绳子系在船上,再把船拉到岸边来的。阿卡曼先生一定是想模仿这个历史事实,才想出了这个拖船游戏。”御手洗说道。
比利补充道:“当时船离岸边足足两海里远呢。”
“斯芬小姐,如果阿卡曼先生遇害了,克里斯托弗是否能获得很大的好处呢?”
“他什么也得不到。我不妨告诉你,其实我们这些人私下里也议论过,是不是阿卡曼先生已经出了什么事。可是大多数学校管理人员都认为,如果那样的话凶手一定就是罗宾·库克。因为他将从阿卡曼先生的死亡中获得最大的好处。”
“哦,那么学校这些管理人员私下里觉得谁被指定为校长的可能性最大呢?不会就是你吧?”
罗拉耸了耸肩膀答道:“也并非不可能。”
看来她说的是实话,不像是在开玩笑。
“也许那样的话我倒安全些了。因为不会有人觉得是我杀害了阿卡曼先生吧?”
“哦,你倒考虑得挺周到的。”
“但遗憾的是,校长的位置应该不会轮到我。如果一切正常的话,我估计还是托马斯·格林的可能性大。他最能干,而且还是律师出身,人很聪明,交际又广,干什么事总是很老练,而且也很有魅力,又有经营手腕。他以前的事业曾经失败过,当时是阿卡曼先生拉了他一把。他还是阿卡曼先生的校友,大家都估计他当校长的可能性比较大。”
“原来是这样。这么一来大致的背景已经清楚了。我们又不是警察,用不着向上司写报告,所以事情了解到这样也就差不多了。斯芬小姐,那么接下来咱们一起去一趟阿卡曼先生的家吧。”
御手洗说这些话的时候,罗拉皱了皱眉头。
“那儿可是幽灵出没的屋子哦。”
“你说什么?”
“我是说,那间屋子让人觉得阴森森的,我可不怎么想上那儿去,除非你一定要我去。”
“你是非去不可的,斯芬小姐。”
“可是你该告诉我的话还没说呢!”
“我们去过那间屋子以后再说吧。”御手洗说道。
8
“喂,杰德,这回该让我进去了吧。”
一进入公寓楼的一层大厅,御手洗就向电梯间走去,同时对这位老相识大声打了个招呼。杰德也抬了抬右手算是回应。
“杰德,你能不能告诉我,十四号下午三点半到四点左右,克里斯托弗·中尾是不是一个人下楼来了?”
保安仔细想了想,答道:“进出阿卡曼先生家的人实在太多,记不大清楚。我记得他好像从这里出去过。那些人每天都在这里进进出出,特别是下午就更频繁。”
“你和中尾先生关系不错吧?”
“也说不上特别好,反正我和他们关系都差不多。”
“杰德,我们姑且认为十四号下午四点左右中尾先生下过楼,他会是从电梯下来的吗?”
“嗯,怎么了?”
“那么在他之后,有没有谁去过三楼,或者从那里下来?”
“你是指和学校有关的人员?”
“对,有和学校有关的人员出入过这里吗?”
“应该没有吧。”杰德回答道。
“他说得对,不会再有人上下楼了。”罗拉也在一旁说道。
“为什么呢?”
“阿卡曼先生给我们定了个规矩:如果过了四点还没走的话,还可以在那儿继续逗留,但四点以后就不允许再有人上去使用休息室了;四点以后休息室就是阿卡曼先生的私人接待室。”
“原来是这样,所以那天他才连续发射了十二发子弹求救。杰德,那天你听见枪声了吗?”
保安摇了摇头:“没听见。”
“OK,谢谢你。”说完,御手洗按了按电梯的按钮。
电梯显示屏的显示方式有点像从前的挂钟,现在指针终于指在了“一”上。这个电梯咯吱咯吱地响着停了下来,电梯门打开了。进去一看,里面虽然装饰着漂亮的木纹面板,但灯光昏暗微黄,马达的声音十分沉闷,像是从地底下传来似的。虽然运行状态还算正常,但总给人一种开往地狱的恐怖联想。
“真像是寻找尸体之旅啊,哪怕电梯里播放一些壮胆的音乐也好啊。”比利显得有点害怕似的嘟囔着,“怎么觉得电梯旧得不像样了?”
“我也有这种感觉。”罗拉附和道。
不知道是人在里面害怕得发抖,还是电梯开动时本身就微微颤动,三人战战兢兢地总算等到电梯停住了。门嘎的一声打开,响声大得出人意料。虽然楼层指示灯显示已经到了三楼,可是究竟是几楼大家心里还是没数。
出了电梯就是一间空房。虽然现在正是九月,但总觉得一股寒气迎面扑来,让人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这里的样子看上去很奇怪:地板上没有铺地毯,只贴着一层磨得十分光滑的石板;墙面上倒是铺着一层木板,看样子因经常有人擦拭而显得闪闪发亮;四周非常昏暗,挂在墙上的蜡烛形照明灯虽然亮着,但只微微显出一点儿黄光。由于没有走廊也没有窗,厅里暗得让人心慌。整间屋子很大,呈正方形。
御手洗喊了一声:“比利,这间屋子居然没有窗户哦!”
“你说得对。”罗拉似乎料到他们一定会这么说,在一旁冷静地回答道。
“而且连走廊也没有!”
“是啊,这儿不是走廊,这座公寓就是这么设计的,家门口没有走廊。”
这地方总有让人有一种喘不过气的压迫感。
“这里的窗户哪儿去了?”
“窗户都开在两边住户的家里,朝查普曼大街方向和空地方向两边其实都有窗。在两边住户家里也各有一段走廊,但是电梯间没有,所以这儿只是两户住家之间的一块空地方。”
罗拉边说边向阿卡曼先生家走去。这里有扇门,因为三楼共住着两户人家。
“请稍等,罗拉小姐,刚才你说过面朝查普曼大街和空地两边都有窗户。也就是说,这一层的两家住户各朝一边,北边一户,南边一户,而不是东西两边各一户?”
“是的,两家各占南北边。”罗拉用手比画着解释道。
“这么说来,三楼面朝查普曼大街方向的所有窗户都是阿卡曼先生家的?”
“你说得对。面朝空地方向的窗户都是格里芬先生家的。”
“比利,你看,这么一来,能从窗户对着对面拖车公司的招牌开枪的,就不可能是另一家,刚开始我们估计错了。罗拉小姐,这座公寓楼从一到五层房间的格局都一样吗?”
“是的。”
“这种格局你不觉得有些怪?万一发生了火灾之类特殊情况,面朝查普曼大街一侧的住户怎么能使用楼梯逃生?”
“那只能到隔壁邻居家里使用楼梯了。”
“如果是半夜呢?哪有这么不方便的设计?这种格局到底是怎么想出来的,也太危险了吧?”
“这种话对我说又有什么用,这得问那位能想出这种古怪格局的建筑师去。”
“这么一来可就复杂了。比利,就像杰德说的那样,十四号以后保安没有发现什么尸体被装在箱子里,从三楼用电梯运到大厅再搬出去,同时也没有另外的手段能把尸体弄出楼外去。
“朝西方向,也就是面向美术学院那头的墙上没有窗户;从东边下去,也就是住家方向的窗户底下是别人院子中的草坪;如果想把尸体用绳子从后门那边吊下去,自然得从邻居格里芬先生家经过,那怎么可能?根本想都别想。查普曼大街又很热闹,即使到了半夜也有人路过,总不能对下面经过的人喊一声:‘对不起,大家请让一让,现在我要用绳子放一具尸体下去,别砸到你们了’吧?”
御手洗边说边嘿嘿地笑出声来。
“洁,那你能有什么办法?”
“这个事件看来到处都是谜团。还说是要在这儿搞什么拖船游戏,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意思。”
“这回连你都没什么办法了吧?”
“现在我的确还没想出什么办法。不过从这些具体条件来判断,我认为阿卡曼先生的尸体一定还在屋子里的什么地方。这是唯一从道理上能得出的结论。我们先进屋看看再说吧!”御手洗提议道。
罗拉取出钥匙开了锁。厚重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
门里也显得十分昏暗。窗帘全都拉上了,外头虽然还是黄昏,太阳还没有落山,但屋里看起来跟晚上差不多。
“这儿就是刚才提到的大厅,也是供教师们休息娱乐的地方,但是我并不喜欢来这儿。”
罗拉边说边打开墙上的照明开关。厅里的灯亮了,一间带有欧洲贵族府邸风格的屋子呈现在面前。地上铺着小木块拼成的木地板,天花板很高,一台中等大小的吊灯从屋顶垂下来,墙面刷得雪白,墙边上还涂着一条金黄色的装饰线。
从门口位置看过去,除了左侧的墙外,其他三面墙根下都摆着宽大的沙发;右侧有窗户,靠里头的角落里还有一个木板做成的吧台,前面围着四五只凳子;靠墙的柜子里摆放着几瓶价值不菲的威士忌和白兰地,酒吧前面摆着音响设备和唱机,稍远处还有一张小圆桌,四周摆着六把椅子。看来这间大厅作为休息室还是挺舒服的,但仅限于白天。到了晚上这里多少会让人觉得空空荡荡,有些发慌。
“听说这座楼里有人曾经见过南北战争时期一位将军的亡灵,名字不是叫萨顿就是叫柯顿,半夜里甚至都能听见他在楼里走来走去的脚步声。所以我有些害怕,平常很少来这里。”
“十四号以后你来过这里吗?”
“没来过。这是头一回。”
“学校的其他人来过吗?”
“他们当然来过。”
“那好,现在我们几个一起动手找找尸体。已经死了五天,可能已经发臭了,大家多注意点儿。先从浴室里找起吧。”
听御手洗这么说,罗拉又紧张了起来。
“洁,看起来你干这事还挺老练的呢。”比利说。
“我在洛杉矶时已经干过不知道多少回了。那时我还是个童子军呢。” 御手洗答道。
罗拉拉开了紧挨着大厅的一扇门。
“这间卫浴室是供来客使用的。”
但这里并未发现任何可疑之处。淋浴房里是干的,不像有人使用过,淋浴器也没有任何异常。外面的马桶和浴缸之间挂着一幅浴帘,看上去什么问题也没有,只能闻见洗涤用品淡淡的清香。御手洗又走进淋浴房到处看了看,还用手敲了敲几面墙。
“里面还有一间主人用的卫浴室,我们再到那儿看看吧。”
“那当然非看不可了。”
罗拉打开了另一扇门。这里通向一个走廊,走廊的尽头就是主人用的卫浴室。右边是一间书房,旁边还有一间客人用的卧室。经过检查,御手洗并没有在那里发现什么异样。
他们接着又一间一间地察看了阿卡曼先生的书房兼工作室、寝室,最后是厨房。御手洗在每间屋子里都观察得很仔细,甚至趴在地毯上用鼻子嗅了好久,但还是没发现什么。几间屋子看下来,足足花了近一小时,仍然没有找到尸体或者杀人案件的痕迹。
来这里之前,比利对御手洗提出的看法已经相当信服了。但也许是在这座静得瘆人的屋子里待了好久,而且还白忙乎了半天,他先前对御手洗的那点怀疑慢慢又增强了起来。
“找了半天不是什么都没找到吗?你说在这儿发生过杀人案,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别说是那么大一具尸体,你连一滴血都没找到,看来阿卡曼先生出去旅行的说法或许是真的啦?”
“别急,这里发生过的事我一定能证明给你看。”御手洗马上反驳道。从话语中可以听出,他对自己的判断仍然充满了自信。
“喂,你们快来,这是什么?”
他正在检查的是面对着走廊的一间很大的储物间。他一边打开门伸头往里看,一边叫两人过来。这间储物间的大小几乎相当于一个小房间。门旁边的地板上摆放着各种卫生清洁工具,里面的三面墙上都摆着架子,上面杂乱地放着一些油漆桶、电线和备用的灯泡、墙纸、清漆、地板蜡等杂物,还有几个水桶和绳子。地上还散乱地放着几把刷墙用的刷子和几个大袋子装着的墙土。
“哦,怪不得,原来是这样。”御手洗自言自语地说道,“大体上怎么回事已经明白了,我们还是回大厅里去看看吧。”
回到大厅后,御手洗先到楼房正面靠窗的墙边看了看,又仔细地用食指摸了摸墙壁,放到鼻子跟前闻了闻,然后又搬来一张椅子,站在上面。
“喂,小福尔摩斯先生,用不用也给你找一副放大镜来看看?”比利抬头对站在椅子上的御手洗问道。
“那好,赶快帮我找一副来。”
御手洗一边说一边盯着比利,但没见到比利真有什么行动,只得不满地埋怨道:“喂喂,我以为你是说真的,哪想到是在开玩笑。现在我真的想要用放大镜呢,别再跟我闹着玩儿了。”
说完他又用手摸了摸墙,凑近天花板察看了一下墙角处涂的黄线。看完后他跳下椅子,又趴在地上盯着铺着的石板缝看。罗拉和比利相互交换了一下眼色。
“你这位朋友不会有什么不正常吧?”
“我想他顶多有点怪,不正常倒还说不上。”比利坦率地说出自己的印象。
“咦,这地方怎么会有钢圈?这究竟是干什么用的?”御手洗用手指拨弄着离地面稍高的墙上挂着的钢圈说道,“怪不得阿卡曼先生说要在这里玩什么拖船,大概是用在这个节目上的吧。”
说完御手洗站起身来,用手掸了掸上衣和裤子上的灰尘。
“你每天都这样干的话,你母亲洗衣服可就太辛苦了。”罗拉说道。
“不,罗拉小姐,这地板非常干净,像是已经有人擦过似的。”
“噢,是吗?那地板又是谁擦过的呢?”
“凶手擦过的。”御手洗笑着回答。说完他又走到窗口,那两个人也默默地跟了过来。御手洗俯身趴在窗边的地板上,在窗帘下面东找西看。过了一会儿,他才站起来说:“看来弹壳还是找不到。”
然后,御手洗用左手扶住墙壁,拉开窗帘,四扇窗户都露了出来。
“比利,罗拉小姐,请你们千万不要触摸窗框,我已经把这里的线索查找得差不多了。如果用石蜡做一次检测,从窗户边一定能检查出许多火药颗粒,而且如果用鲁米诺,也就是血迹检测剂做一次化验的话,一定也能得出阳性反应。啊,外面已经下雨了,波士顿的天气怎么变得这样快?”
说完,御手洗双手插在兜里站在窗前,看着窗外查普曼大街黄昏时刻的雨景。大雨淋湿了往来的车辆,猛烈地敲击着对面扎考拖车公司的招牌。
“从窗户望去,马路对面的扎考公司仿佛就在眼前。那天的枪也许就是从这儿的窗边打的。如果枪法准的话,打中对面招牌上的字应该不算太难。罗拉小姐,你知道阿卡曼先生平时喜欢射击吗?”
“是的,特别喜欢,他甚至说过自己的枪法超过了自己的漫画水平呢。”
“哦,这就对了。看来一切都和我估计的一样。比利,刚才你说得对,在书房的地毯上的确找不到一滴血迹,所以我判断杀人现场肯定不是在那里,因为如果地毯沾上了血,是无法完全擦拭干净的。在厨房或卫浴室里杀人的可能性看来也不大。刚才我在书房的抽屉里找到过一把手枪,里面满满地装着子弹,所以看来当天开枪的不是那一把。罗拉小姐,你知道大厅里什么地方还有手枪吗?我想阿卡曼先生一定在厅里还藏着一把。”
“我听说过他在厅里藏着枪,但是具体藏在哪儿我不知道。”
“我猜会不会放在酒吧桌子下面,或者桌子的哪个抽屉里?也许他会把枪用布包好后藏在哪个角落,以备万一时防身用吧?”
“万一时防身?”
“对,像这回一样,可惜没派上用场,因为当时阿卡曼先生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就被打倒了。我想那天阿卡曼先生和他儿子克里斯托弗·中尾正在这个厅里谈话,时间就在十四号下午四点以前。他儿子一定认为,对自己母亲的死,父亲有着很大责任。如果及早发现的话,乳腺癌通常是不会死的。但是由于母亲太贫穷,所以无法到医院做检查,这才丢了一条性命。加上父亲又准备把学校交给别人管,不给自己安排什么好位置,几件事加在一起,使儿子对父亲怨恨至极,感觉父亲根本不关心自己和母亲,所以一怒之下开枪打倒了阿卡曼先生。一切都发生得那么突然,所以阿卡曼先生即使枪法再准,也来不及取枪保护自己。”
御手洗还是说得那么肯定,就像自己当时在场似的。
“这支枪上可能装有消声器,所以谁也没有听见枪声。中尾不敢在屋里久留,害怕引起别人的注意。因此他马上转身下了楼,目的是让一层中央大厅里的保安记住自己已经回去了。”
“开完枪就走了?那尸体怎么处置?”比利吃惊地问道。
“对,他马上走了。因为他知道下午四点以后不会再有人来了,所以他才选择快到下午四点时动手。唯一需要担心的是莎莉·哥德曼会不会来,但是中尾对她的行踪也许……”
“那一天她刚好在纽约啊!”罗拉说。
御手洗听后满意地点了点头。
“你说得对,这样一来到次日早上之前就不会有人再进屋了。因此他才敢扔下尸体出去,让一楼的保安留下印象,记住他已经回去了。然而这时阿卡曼先生还没死,他用尽最后的力气爬到抽屉旁,摸到那把S&W式手枪,又爬到窗台边,然后对准扎考拖车公司招牌上的字开枪。”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为什么要开枪?”
罗拉和比利两人不约而同地喊了起来,声音里似乎带着哭腔。
“这不正是把我们吸引到这里来的原因吗,罗拉小姐?喂,比利,原因咱们以后再说,请你再好好看看这间大厅。这里不是没有电话吗?所以阿卡曼先生不断开枪,直到把枪里的子弹全打光为止。遗憾的是,虽然是大白天,但是来往的车辆太多,声音太大,谁也没听见枪声。结果枪声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连住在隔壁的格里芬先生也没被惊动……”
“格里芬夫妇已经太老了。”罗拉补充道。
“所以格里芬夫妇俩什么也没听见,也没给警察打电话。克里斯托弗·中尾到了晚上又来了——那时保安已经回到值班室里休息——来的时候他还带了个大旅行包。”
“他带旅行包来干什么?”
“用来装墙土。”
“装墙土?”
两人听了以后吃了一惊。
“你们看,这儿到处都找不到尸体。地板上的血迹可以被他擦干净,但尸体却不可能消失得无影无踪。如果时间足够,比如有几个星期的话,还能想法慢慢处理,但留给他的时间只有一个晚上。一层大厅里二十四小时都有人值班,也许保安半夜会偷偷睡一会儿,也许根本就没躺下,想从一楼大厅把尸体运走就必须冒着被人发现的危险。而且第二天上午学校里的人很可能上这儿来,因此克里斯托弗·中尾必须在短时间内迅速把尸体处理掉。”
“那他把尸体怎么处理了?”比利问道。
“就藏在墙上了。”御手洗回答道。
“你说什么?”
比利脱口叫出声来,罗拉也一脸茫然。
“中尾把父亲的尸体砌进墙里去了。”
那两位听得目瞪口呆,半晌说不出话来。窗外的雨越下越大,雨点打在窗户玻璃上的声音清晰地传来。窗外天已经黑了,只有厅里的吊灯泛着微黄的光。
“你们看,这面墙还是新砌的,而且只有这一段墙角处没有涂黄线。比利,你别害怕,可以凑近来看清楚点儿,上面的墙土是新抹上去的,还能闻到泥土的气味,而且旁边那间储物室里还放着挖下来的墙土和铁铲,铁铲上沾着的泥也是新的。面对着窗户的这面墙边,以前是不摆沙发的,他在靠右侧的墙上挖了个洞,里面放上阿卡曼先生的尸体,然后再在上面抹上墙土。你们看,这面墙的颜色是不是多少有点不一样?”
外面的雨越下越大,雨声像在敲打着大家的心。
“雨下大了,看来要赶上一场风暴了,咱们赶紧回去吧。总之,游戏该结束了,比利。实在抱歉,最后赢的还是我吧?但是我现在并不想把证据摆出去,你那一百美元眼下还没有危险。目前只有我知道自己的判断是对的,这就足够了,咱们回去吧。”
“你别着急走,洁,我还有些地方不明白。你说的这一切都是真的?那你说,我该怎么办?”
“你该怎么办?”御手洗看来碰上了个根本没想过的难题。
“是的,刚才你不是还说过,会告诉我怎么办对我最有利吗?”
“我这么说过吗,比利?”
“我也听见你刚才是这么说的。”
“那好,罗拉小姐,我想先问问你,作为阿卡曼先生的秘书,你是不是希望向警察告发杀害他的凶手?”
“我可没想过要告发他。如果事情的经过就像你说的,我倒觉得凶手有些值得同情的地方。我希望他能去自首,而且受到公正的判决。”
“好,我教你该怎么办。今天晚上你先到外头找家饭店住下,从那里给克里斯托弗·中尾挂个电话。你就这么告诉他:所有事情我全明白了,但现在还没把这些秘密告诉任何人。我知道阿卡曼先生已经被你砌在墙里了。”
罗拉听了以后竟吓得惨叫了起来。
“这些话我可不敢说。他要是真以为这件事只有我一个人知道,一定会想办法找到我,并且把我干掉。你说那该怎么办?”
“所以我才让你今晚先在外头的饭店住一晚。打电话时千万别告诉他住在哪家宾馆不就行了?”
“不不,我还是害怕。”
“罗拉,这是你当秘书该做的事。你的老板被人杀害了,要想把这桩杀人案处理好,哪有那么容易?凶手既然敢拼了命杀人,你要是不豁出命去,他怎么肯上钩?”
“还是不行,请你再想想别的办法。”
御手洗叹了口气。这场突如其来的雨似乎让他很难办,恰好这时又响起了一声惊雷。
“糟了糟了,又打起雷来了,看样子今天咱们要被淋成落汤鸡。那好吧,干脆你就这么说:刚才我有事去过阿卡曼先生的家,突然在墙上看到了他的幽灵。他手里拿着一把凿子,正在墙上刻着你的像,而且还回头对我说,我死了也不恨我儿子,你快劝他自首去吧。听了这些话,我想他一定会自首的。我们还是赶快回去吧。”
“你慢着!这话我也不敢说!”
“不想打电话说那就给他拍份电报吧。发报人就写……对了,就写杰西·中尾吧。”
“你别急着走,这桩事的来龙去脉我还不知道,你总得跟我说清楚啊。”
“没看见我着急回家去吗,斯芬小姐?我让比利给你张名片。喂,咱们得赶快走,比利!事件全处理完了我们会再见的,如果你真想找我们,就打名片上的电话。”
说完,御手洗快步逃离了阴森吓人的阿卡曼先生的家。
9
事态的发展却和御手洗所想象的不尽相同。当然,这种说法也并不完全准确。因为,事态的发展就像波士顿的大街小巷沸沸扬扬的传闻那样,确实令人眼花缭乱,哪怕最富想象力的人也很难相信发生的事情是真的;可是其中那些远远超出人类常识的主要情节,却都尽在御手洗的预想之中。尽量当初他估计此事能平稳解决而得以收场,但实际上事件背后还隐藏着不少发生突然变化的因素。
要让我描述以后的事情到底怎样发展、结局如何,这一点实在困难,因为我并不在场。我只能借助波士顿消防署辖下的一名年轻消防员之口,用他对警察和媒体所做的证言为基础,把后来发生的故事描述一下。他的名字叫兰迪·格拉登。下面,我们可以根据他的亲眼所见,了解一下从十九号夜里到二十号天亮这段时间里发生的事情。
十九号半夜开始,正如御手洗和罗拉·斯芬以及比利三人预想的那样,波士顿市笼罩在一片暴风雨之中,隆隆的雷声夹杂着倾盆大雨,无情地把全市变成一片汪洋。由于风力太大,所有街道都像飓风袭来似的一片狼藉,空无一人,出租车不见了踪影,半天也难见到一辆驶过。阿卡曼先生居住的公寓楼平常就传说曾有幽灵出没,到那天深夜越发可怕,像一座巨大的坟场。豆大的雨点砸向地面的声音在三楼都能听见,隆隆的雷声虽然不算太近,但是整栋用砖砌成的公寓楼就像风雨飘摇中矗立着的一个大墓碑。昏暗的灯影下,楼里的电梯间如同一座骨灰塔。在闪电和雷鸣中,整座楼似乎是在呼吸一样,让人感觉到轻微的晃动。
时钟刚过半夜零点,三楼的格里芬夫妇家突然响起一阵噼噼啪啪的声音,接着,从他们家的门缝下冒出一股股白烟。不久,整座楼的自动消防报警器就响了,震耳的铃声响彻一楼的大厅。听到铃响,值班室里的保安三步并作两步跑到格里芬先生家门口,咚咚地使劲敲他们家的门,然而还是听不见屋里的回应。滚滚的浓烟不断从门缝里涌出来,但房门却锁得紧紧的,根本无法入内,保安只得跑回一层给消防署打了求救电话。
由于保安的说明十分具体,不久,消防署派出的带云梯的消防车径直开到了楼前。按照保安在电话中的指引,消防车不是停在查普曼大街一侧,而是停在空地一侧格里芬先生屋子的下方。实际上,从楼里的消防警报器报警算起,到消防车到达楼前,一共才过了五分钟。几名身穿笨重防护服的消防员已经从楼梯爬上了楼,而另一组消防员也从正门方向乘电梯同时到达。这时,三楼电梯间前的小屋已经充满浓烟,他们一边大声呼喊,一边用力敲打着格里芬家的房门,并告诉屋里的人,再不答应的话将破门而入。
一时,消防员们的喊声,肩膀撞击房门的声音,以及后来用消防斧劈开坚硬木门的声音充斥整个楼道,甚至盖过了楼外的暴风雨。这时,其中一名叫做兰迪·格拉登的消防员没有参与解救格里芬一家的行动,而是独自一人来到旁边的阿卡曼先生家门口。他大声地敲着门喊叫了半天,可是里面没有人答应。他意识到邻居家的大火可能已经危及这里,所以叫喊着要砸开门冲进去。接着他也抡起斧头劈向大门。两边的呼喊声,劈门的响声,使三楼显得一片混乱。
用不了多久,兰迪劈开了阿卡曼先生家的屋门,一个人进入了室内。他进来的地方是间大厅,里面漆黑安静,看不清什么,只有中间的一扇窗没关严,夹着雨水的风从缝隙中吹进来,把窗帘掀开了一角,透出一点光。流淌过窗玻璃的雨水被外头淡淡的光线照射着,在小块木板拼起来的地板上留下了清晰的影子。
然而在这里他看见了最奇怪的一幕。一个人背靠沙发侧面坐在地板上,呆呆地一动也不动。尽管外头喊得惊天动地,周围的一切却仿佛跟他无关。兰迪大声对他喊话,刺耳的呼喊声和这个厅里的寂静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喂,这里危险!格里芬先生家失火了,两位老人好像都昏倒了。如果现在抓紧点时间,电梯暂时还可以用。请你赶快下到一楼避一避!”
兰迪的声音在这个坟墓似的大厅里听起来那么响亮,但是这个坐在地上的人却毫无反应。兰迪大吃一惊,急忙上前看个究竟。他看清了这是个男人,但是更加引人注意的则是他的一身打扮。最初看上去他身穿白衣白裤,可是仔细一看又不像,裤子原本是黑色的。换句话说,黑色的裤子上面又涂了一层白色的粉。
不仅是裤子,此人的衬衫、皮鞋,还有脸上、头发上、手上、脖子上都抹上了一层白粉,所以稍远点看上去,像是穿着一身白衣服。在他伸直的脚边摆放着凿子和铁铲等几样工具,身边还堆着一堆刚挖出来的墙土。
这时兰迪才发现,此人身后墙壁的左下方,居然被挖开了一个大洞。虽然兰迪不清楚出于什么原因,但很显然,自己破门进来的时候此人正在墙上凿洞。除了这个洞以外,这面白墙上什么也没有。
“喂,你怎么了?是不是哪儿不舒服?”
兰迪走上前去,正想把地上的人搀扶起来,这时,隔壁突然传来一声巨响,像是有什么东西爆炸了,震得地板都在摇晃。兰迪一看不好,三步并作两步就跑出了屋外。
“我马上就来,请你快点到楼下先躲躲!”
他跑出门外时还回头向屋里大声喊着。
兰迪冲进邻居家的房门,只见这里已经烧得像一片火海,火苗呼呼地直往上蹿,几位消防员正手忙脚乱地把一位老人抬到担架上,再从楼梯抬下楼去。而消防车上伸向三楼的云梯还没放好。
“煤气要爆炸了,大家小心!”
一位手持喷雾式灭火器的消防员冲兰迪大声提醒着。和旁边那家静悄悄的大厅不同,这边的屋子里各种声音响得连说话都听不清。
“起火位置在哪儿?”
“在厨房,其他房间没什么事。”
消防员向担架抬走的方向努了努嘴,补充道:“那位老人突发心脏麻痹,情况非常危险。”
“那位老太太呢?”兰迪又大声喊道。
“没见到,可能她不在家。旁边那家你看过没有?情况怎么样?”
“只有一个男人坐在地上,样子非常奇怪。”
“奇怪?旁边住的可是弗雷德·阿卡曼先生啊!”
“弗雷德先生?他是谁?”
兰迪不认识弗雷德·阿卡曼先生。
“是位著名漫画家。他到底怎么样了?”
“一个人坐在地上不动。”
这时,一股水柱冲破玻璃从窗外喷进屋里,原来下面消防车上的龙头向这里喷过来了。屋子里桌上的瓶瓶罐罐等杂物在水流冲击下纷纷摔向墙壁,发出砰砰的破裂声。从破了窗户向外望去,只见微弱的灯光照射下,瓢泼大雨还下个不停。
“噢——噢——”
消防员们一齐发出欢呼声,屋里的火苗眼看被水压了下去,卧室里的火也明显小了许多。
“还好,不算太厉害。”一位消防员松了口气,喊着,“再加把劲就扑灭了!”
格里芬家里的火确实已经压下去了,不到一小时,屋里只剩下几点零星的火苗,火势基本上得到控制。由于报告及时,情况说明得也比较清楚,灭火取得了良好的效果。起火的卧室、厨房以及窗帘和窗框虽然损失严重,但所幸火势并没有蔓延到楼上和楼下。如果水没有漏出去,或者泡坏屋里的东西,那么修复其他楼层所花的费用并不大。此外,据说格里芬老人被抬上车后一切救护措施都很得力,幸运地保住了一条命。
然而正当此时,相邻的阿卡曼先生家里却传来一阵什么东西烧着的声音,兰迪赶紧和一名叫迪克的消防员又冲了过去。他们完全没料到火还会烧到隔壁家,因为中间有一堵厚厚的墙挡着,加上这座楼整体结构是红砖的,按理说火不可能烧透过去。他们俩绕到电梯间前面,飞奔进阿卡曼先生的家里,可是已经晚了,整个大厅已经被火吞没了,两位消防员连忙大声呼喊起来。
两个沙发和椅子、窗帘都已经着火了。把水管接到这边来又耽误了一些时间,等他们打开龙头放水时,窗帘已经快烧光了,一部分天花板也着了火。不过放水以后火势迅速被压下去,很快屋里的火全都扑灭了。
然而事情并没有到此结束,真正的问题刚刚出现。兰迪和迪克两人手里握着关上了的水龙头,站在湿漉漉的大厅中惊呆了。因为在这间闷热潮湿的大厅里,他们看见了一幅做梦也想不到的奇怪情景。
屋里的火完全扑灭后,周围仿佛一下子暗了下来。由于窗帘被烧光了,窗外隐约能透进一丝亮光,屋里的物体显得很模糊,但大致轮廓还能看得见。兰迪和迪克马上发现了许多异常状况。他们首先注意到的是大火烧到这边屋子来的通路。原来两家的隔墙下面已经被挖开了,露出一个大洞,刚才并没有发现这个洞能通到邻居家,但现在洞口附近已经烧焦了,从洞口甚至能看见邻居家烧坏的木板和其他东西。看来两家之间有一个能直通的洞口,刚才的火就是从这个洞口窜到这边来的。
而接下来看到的一幕真让他们俩倒吸了口冷气。只见靠窗的位置上摆着一个单人沙发,上面坐着一个人。兰迪一看就知道这是刚才他遇见的那个人。可是当时不是让他赶紧到一楼去躲躲吗,怎么现在还坐在这里?而且刚才这个人坐在地板上,现在却移到靠窗的沙发里了,大厅角落里吧台周围的椅子都东倒西歪的,只有这把沙发因为重心较低,所以没有倒下。这个人正以半躺半坐的姿势靠在沙发背上。
仔细一看,沙发上的男子依然浑身发白,但身上的西服已经烧焦了一部分,显得破烂不堪。兰迪和迪克两人向他走去,但刚走了一半又停下了脚步,因为他们竟然发现男子脸上的肉已经没有了,露出满口黑糊糊的牙齿,鼻子塌进去,头发也全掉光了,一部分头骨都露了出来,一眼就能看出这是个死人。刚才兰迪还凑过去跟他说过话,怪不得没听见他回答,原来早就已经死了。
兰迪又看了看窗户对面的那堵墙,墙面左下方有个大洞,这就是刚才提到的,邻居家的火烧过来的地方。但兰迪抬头一看马上又惊呆了,因为他发现了一幅不可思议的图案。
整面墙已经被烟熏得呈现黑色,上面竟然有一幅真人大小的画像。地板上和刚才看到的一样,也摆着凿子、铲子和一大堆从墙上挖下来的墙土碎块。看来刚才一定是有人用这些工具在墙面上凿出了这幅画像。画像上的人是男的,带着明显的东方人的面部特征。
“这幅画像一定是弗雷德·阿卡曼先生的作品。”迪克对兰迪说道。
说者虽然无心,但听者兰迪却打了一个寒战。
“你看,兰迪,报纸上经常刊登这种画呢,甚至肯尼迪和艾森豪威尔两位总统的漫画也是这么画的。这肯定是阿卡曼先生的作品无疑。他居然在自己家的墙上也刻上这样的画!画上的人是谁?也许是中国人吧?”
“迪克,喂,迪克,你看!”兰迪在一旁急切地打断他的话。他的声音很小,似乎已经吓得无法大声说话了。
“你看看他是谁?”兰迪指着坐在沙发上的人问道。
迪克刚朝那个人瞧了一眼,眼睛马上睁大了。他歪着脑袋摇了摇头,过了好半天才呆呆地说道:“好像是阿卡曼先生。墙上的画看来就是他刻出来的。”
迪克没发觉有什么异常。
“迪克!”兰迪又叫了一声。听得出他的声音颤抖得厉害,这是由于他已经感到了极端的恐怖,无法不叫出声来。
“你肯定墙上的画是阿卡曼先生刻出来的?”
迪克不由得笑了笑,回答道:“那还有错?我看波士顿时报上登的社会时事已经快二十年了,这个栏目难道你不爱看?这种画法绝对是阿卡曼先生的,这幅画虽然比报纸上登载的要大得多,但是很显然带有他的作品特征。你一定要让我说出根据来我可办不到,但是我知道这绝对是他的作品。”
“你真能肯定吗?”
“当然不会错。为什么你要问这个?”迪克不解地望着兰迪问道。
“可是那不就是阿卡曼先生吗?”兰迪又指着沙发上的人问道。他伸出的手指在微微发抖,可见他根本就没想到这么离奇古怪的事今天居然让自己碰上了。
“从身材和体形上看的确很像,很可能就是他。喂,兰迪,你怎么了?脸色这么苍白?”
“迪克,告诉你吧,刚才我第一次进来的时候,墙上根本就没有这幅画。”兰迪小声地说道。他实在弄不清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可是现在这幅画出现了,而且你看,阿卡曼先生又是这种状态,肯定已经死了好久了。”
“喂!喂!”迪克一听又笑了,“一定是你刚才慌慌张张没看清吧?”
“绝对不会看错!”兰迪大声辩解道,“我看得清清楚楚,墙面上一片白色,哪有什么画?而且那时阿卡曼先生肯定已经死了。”
“他刚才是坐在沙发上吗?”迪克问道。
兰迪没有马上回答。
“我问你,他刚才是坐在这儿吗?”迪克追问道。
兰迪十分认真地说:“不,刚才他明明是坐在地板上,直接挨着墙。”
迪克一听又笑了:“兰迪,照你这么说,阿卡曼先生明明已经死了,却在刚才我们到旁边屋子救火的时候,从地上爬起来,在墙上刻了这么一幅画。你说可能吗?”
“除此以外还真没法解释。”兰迪的声音里透着掩盖不住的颤抖。
“阿卡曼先生死了以后还能爬起来坐在这里?为什么他死了谁也不知道?他的身上又为什么沾上一层白色粉末?这一切都完全无法解释。难道是他知道发生了大火,从什么地方爬出来了?”
“这些我也说不清,迪克。解决这些问题不是我们负责的事,让警察去解释好了。如果事情真像你所说的,只能认为这个死人不是阿卡曼先生吧?”
不过,根据波士顿警方当天确认的结果,这具尸体的确就是阿卡曼先生本人。
10
二十号一早,比利就急急忙忙给御手洗的住处打来了电话。
“洁,我告诉你,阿卡曼先生家大厅里的墙上,出现了一幅克里斯托弗·中尾先生的画像!”比利在电话里大声叫喊着。
“克里斯托弗?他是什么人?”御手洗反问道。看来他还没完全睡醒,或者说昨天晚上起,他已经开始思考别的问题了,对比利说的话一时还反应不过来。
“就是那位克里斯托弗·中尾先生啊!我也是刚刚被罗拉小姐的电话叫醒的,所以才给你打电话。看来今天早晨大家都睡不成了。”
“中尾?中尾……哦,原来是他啊!他怎么了?”
“他的画像出现在阿卡曼先生家大厅里的墙上,是刻上去的。听收音机里的新闻说,是阿卡曼先生用自己最擅长的漫画手法,把杀害自己的凶手刻在墙上告诉大家。”
“哦,墙上的画是中尾的画像……”
御手洗颇感失望地说着,句子末尾听不清说了什么,也许是把正打着的哈欠给忍回去了。
“可是我们三个人昨天晚上进他家时,墙上明明什么也没有啊!难道是阿卡曼先生的幽灵半夜出来作画了?”比利大声叫着。
“你怎么会想到是幽灵出来画画了?”
“大厅里还发现了阿卡曼先生的尸体。”
“你说什么?”
这回可是御手洗在惊叫了。
“尸体是怎么发现的?”
“是消防员发现的。”比利告诉他。
“消防员?”
“听说昨天晚上那座公寓的三楼失火了。”
“三楼?是格里芬先生家吗?”
“对。消防队出动了,他们不但进了格里芬夫妇家,还进了阿卡曼先生家里,这才发现的。阿卡曼先生的尸体连骨头都露出来了,就坐在厅里的沙发上。听说消防队的人都吓呆了。他们还发现厅里的墙上刻着一幅克里斯托弗·中尾先生的画像,可是阿卡曼先生显然已经死了好久了,而墙上的画是昨夜刚出现的。那幅画确实是阿卡曼先生画的,这是经过熟悉他作品的专业委员会鉴定后一致得出的结论。”
“我也同意他们的看法,画确实是他的。”御手洗肯定地回答道。
“这么一来,除了他的幽灵能出来作画,再没有任何别的解释了。你说对吧?”
“事情怎么变得这样了?真没想到!”御手洗恢复了他那不紧不慢的语调。接着,他又问了一句:“雨还在下吗?”
“还下着呢。但是下不了多久了,昨天的天气预报里这么说的。现在问这个干什么?罗拉小姐正急得要命,一定要我告诉她到底怎么回事。她马上要到你住的地方去,不久就该到了吧。”
“是你告诉她的?”
“你是说你的住址?对,是我告诉她的。不告诉她还能有什么别的办法?”
“要是我就会告诉她咱们一起到她那儿去。中尾先生后来有什么消息吗?”
“中尾先生的消息?没听说啊。”
“罗拉小姐告诉过你没有,她真给中尾先生打了电话?”
“她说是发的电报。”
“噢,发电报了。”说完御手洗又想了想,“没打电话,而是发电报了。而且昨夜又下过大雨,还打了雷。对了!一定是这样!”
“真不知道你到底在说些什么。快说,我们该怎么办?这件事全是你惹出来的,总不能不给个说法就溜走了,那样罗拉小姐肯定会跟我没完。”
“这我都知道。这样吧,一个钟头之后我们还在那家咪咪咖啡店里碰头,请你转告一下罗拉小姐,就别上我住的地方来了,行吗?告诉她,想知道事情真相的话,请她带一把活动扳手来。”
“带一把活动扳手?带这个来有什么用?”
“这才是解开全部谜团的关键呢,过一会儿我再告诉你,一定别忘了带上把活动扳手来。比利,其实解开来龙去脉的线索你也完全掌握,在咱们碰面以前,你也好好想一想,到底背后是什么原因。我这个提议不错吧?”御手洗问道。
写到这里,我也想对读者们提同样的建议:案件的线索已经完全说明过了,请大家分析一番,看能不能找出事件的真相。
比利和罗拉小姐刚在咪咪咖啡馆找了个靠窗的桌子坐下来,一辆公共汽车便在马路旁的车站缓缓停住了,御手洗从后门下了车。雨虽然比昨夜小多了,但还是下个不停,御手洗下车后马上撑开了带来的黑雨伞。
很快他就进到店内,看到罗拉小姐和比利后,他先举手打了个招呼,又到柜台买了一杯咖啡,端着它向两人坐着的桌子慢慢走了过来。罗拉在一旁已经等得急不可耐了。
“你要的活动扳手给你带来了,快点把真相告诉我们!”比利焦急地冲着御手洗喊道,边说边把扳手放在桌子中央。
“喂,别急,比利,光着急可解决不了问题,咱们先喝杯咖啡等着,一会儿雨停了再说吧。要做的事还多得很呢。早安,罗拉小姐。”
“早安,洁,我今天可真是急着想找你啊。”
“是啊,我也一样有事想问你。克里斯托弗·中尾在那以后有什么新消息吗?”
“有,我刚才去过学校的办公室,听说他的车掉到山崖下去了。”
“什么?车掉到山崖下去了?”
看来御手洗也被这条突然的消息惊呆了。
“是的,听说他连车一起摔进海里去了。昨天晚上雨下得很大,也许他开车不小心没拐过弯来,才掉下去的吧。”
“也许是他想自杀,不是吗?克里斯托弗找到了吗?”
“连车一起捞起来了,可是他已经淹死了。”
“噢,那可真不走运。”
御手洗得知这个消息后半天没有说话。他一边默默地啜着咖啡,一边不时抬头望望天上下着的雨。对面那座阿卡曼先生住过的公寓楼看上去就在眼前,从外表上完全看不出和平时有什么两样,不同的只是楼下停了好几辆报社和电视台的车子,把一层的窗户挡得严严实实。从这里可以看见三楼的窗子上原来挂着的窗帘不见了,窗户里还有几个人头在晃动。
“事情已经有人在处理了,我们就不必继续操心了吧。”御手洗说道。
“你现在看起来倒是显得事不关己,一点儿都不着急了。”
“那只是表面上看起来而已。”
“可是我们还很着急啊,急于听听你怎么解释。你就快告诉我们吧。”比利催促道。
“比利,难道你自己不会想想到底怎么回事?”
“我想了一个晚上也想不出来,只好请你告诉我了。”
“对啊,你就快告诉我们吧。”
罗拉倒是显得很客气,可是看上去却显得更着急。御手洗无奈地摊开双手说道:“我所知道的全都可以告诉你,想知道什么就请尽管问吧。”
“我什么都想知道,要问的问题太多了。”
“昨天我们刚见面时你要是这么合作,我就不至于弄得这么辛苦啊。”御手洗略显不快地回答。
“墙上的画到底怎么回事,这件事你先告诉我。”比利在一旁抢着问道,“那幅画到底是谁刻上去的?”
“自然是阿卡曼先生了。”御手洗答道。
“可是他在六天前就已经死了,难道不是吗?”
“确实是那样。可是六天前他早就作好了这幅画,只不过他把画藏起来了。”
“怎么藏起来?”
“我先把昨夜发生的事说一说。现在中尾先生已经死了,知道事情真相的,也许只有我一个了。”御手洗说。
两个人听后都点了点头,把椅子向前挪了挪坐好。
“比利,你相信物理学的统一场理论是信仰的产物吗?”
“你到底在说什么啊?”比利的声音听起来有点不耐烦。
“我看,爱因斯坦不应该和波尔探讨这个问题,而应该和罗马教皇进行一场辩论。”
“洁,你到底在说些什么?”
“对我来说,现在这个问题更重要。对那些已经弄清楚的事总是问来问去地纠缠不休实在没什么意思。人生苦短,得抓紧有限的时间努力干一番有创造性的事业。”
“你就别废话了,简单点告诉我们,昨天夜里在那儿究竟发生了些什么事?”比利用手指着窗外马路对面,气哼哼地大声嚷道。
“行,行,别急,我会接着说。刚才咱们说到哪儿了?哦,说到阿卡曼先生父子俩在公寓家里谈着话时,克里斯托弗突然打倒了他父亲。这部分已经告诉过你们了吧?”
“嗯,对。这些你说过了。”
“接着,十五号早晨天刚亮,他就把父亲的尸体砌到墙里去了。”
“这也说过了。”比利毫不含糊地打断了他的话。
“可是原因我还没说过吧?因为他父亲恰好也做过类似的事。”
“类似的什么事?”罗拉小姐不解地问道。
“是这样的,阿卡曼先生原本就正在砌他房间里的这面墙,用铲子砌。为什么要砌墙呢?这个目的克里斯托弗并不知道。阿卡曼先生是把儿子的像画在墙上了。”
“等等,洁,你到底说的是什么,我怎么听不懂?你说得明白一点儿!”
罗拉小姐似乎也同意这个看法,她点了点头。
“我就是在照实说,没有打什么高深的比方。阿卡曼先生确实在墙上刻了一幅儿子的画像,沿着线条镶上细绳子,上面再盖上墙土砌好。也就是用绳子沿着画上的线条固定住了以后,再砌上一层土。”
“在墙上镶上绳子?并且让这些绳子看上去就像一幅克里斯托弗的漫画……”
“也就是用绳子勾勒出漫画的线条,比利。”
比利和罗拉听了之后没有回答,两人都在默默地思索着他说过的话。
“哦,用绳子镶出一幅画像,这我听懂了。可是阿卡曼先生又为什么要这样做?”
“就为了玩那个‘拖船’游戏啊。”
“为了在茶会上玩拖船游戏那个节目?”罗拉不解地问道。
“是的,罗拉小姐,在茶会上让大家一起拉住画像的绳子往后拖,这就是阿卡曼先生想出的主意。”
“大家拉住绳子的一端往后拖,那么会怎样?”
“绳子被拉下来后,克里斯托弗·中尾的漫画像就会在墙上出现了。”
“哦,原来是这样!”
两人终于明白了。
“这么一来,原来什么也没有的白墙上,一下子就会出现一幅克里斯托弗·中尾的画像!原来是这样,明白了!”
“所以阿卡曼先生事先在墙根上装了一个钢圈,钢圈上其实绑着绳子的一端,装上这个钢圈就是为了方便把绳子拉下来。因此阿卡曼先生才背着大家买了些墙土和砌墙工具,偷偷地砌了这面墙。他担心学校里的人知道了以后,这个节目就不那么有趣了,为了保密起见,所有的准备工作他都是自己干的。但是克里斯托弗杀害了父亲后,见墙还没完全砌好,觉得不如把尸体砌进墙里去。加上手头又有工具,而且想不出别的办法把尸体运出楼外,才打定主意这么干。他根本就没想到,这面墙上居然还藏着自己的画像。”
“哦,原来是这样。”罗拉说道。
“克里斯托弗的这个办法似乎很周到,阿卡曼先生就这样无声无息地失踪了,没有人知道他到底去了哪儿。可是这时半路上杀出了一位知情者,他把真相告诉给斯芬小姐,并且让斯芬小姐给他拍了份电报,说是你母亲知道你杀了父亲,并且还把他砌进了墙里。通常情况下,克里斯托弗应当考虑向警方自首了。然而不巧的是,昨夜又发生了偶然的事情,那就是暴雨和打雷。”
另两位已经听得入了迷。
“要想背着保安和邻居把阿卡曼先生的尸体偷偷运走,方法只有一个,那就是用绳子把尸体从查普曼大街一侧的窗户上吊下来。从公寓后面的楼梯运下来是办不到的,而东边的窗户下是住家的院子,西边的墙上又没有窗户,一楼大厅里还总是站着一名保安。就算保安晚上可能睡会儿觉,自己一个人也许能偷偷进出,但背着一具尸体则风险太大。考虑到总有可能被人撞见,他一直也下不了决心冒这个险。加之查普曼大街是个热闹地方,即使半夜也总有人车来往,因此这条路也走不通。可是昨天夜里终于赶上了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就是那场雷暴雨。街上完全看不见人,而且雷声和雨声也掩盖了动静。他想,也许能偷偷把尸体从查普曼大街上放下来不被发现,所以下决心试一试。对他来说最好还是把尸体扔进海里去更放心,反正这么下去也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
“半夜,他趁保安休息了以后偷偷进入房间,小心地不发出大的动静,慢慢把墙凿开,然后把父亲的尸体挖出来。可是也该他倒霉,隔壁格里芬先生家正好失火了,消防员赶到三楼进了格里芬夫妇的家,还有一位用消防斧劈开阿卡曼先生家的门进了大厅,克里斯托弗只好扔下尸体躲进了一个房间。
“邻居家已经乱成一团,从电梯逃走也不可能了,克里斯托弗一下子手足无措。这时不巧邻居家的火又从挖开的墙洞里窜了过来,把这边厅里的东西也烧着了。事情已经刻不容缓了,一会儿消防员肯定会赶来的,于是他放弃了把尸体运走的打算,只好用原来准备把尸体吊下去的绳子自己逃走。此时已经别无他法,也没有时间再犹豫了,再不逃走自己也跑不掉了。可是在厅里又找不到一个地方来拴绳子,时间紧迫之下,他突然看见墙上有一个固定住的钢圈。克里斯托弗不知道它挂在墙上是做什么用的,于是急忙把绳子系在钢圈上,自己从窗外顺着绳子爬了下去。”
“噢!”
另外两位不禁同时发出惊叫声。
“那后来呢?”
“后来是这样的:这根绳子不知怎么越拉越长,差点没把克里斯托弗摔死。好在绳子另一端多少还能吃住一点劲,所以他还算平安地爬到了楼下——当然他的脚可能扭伤了。我想他一定是赶紧把绳子抽出来,放进停在附近的车里就逃走了。至于绳子为什么突然长出一大截来,可能他上了车以后才想明白,或者可能已经进了地狱还没明白。总之,克里斯托弗好容易才从窗口爬了下来,从房间里消失了。这就是昨夜屋里发生过的事。”
两人听得嘴巴都快合不拢了,一时半会儿说不出话。过了好久,罗拉小姐才想起来该说些什么。
“你等等,洁,那为什么阿卡曼先生的尸体起先坐在地上,过了一会儿又坐到沙发上来了呢?”
“这就不知道了。不是克里斯托弗把他搬过来的,就是绳子缠住了他,碰巧把他拖了过去。这种偶然发生的事总会有的。”
看来罗拉小姐接受了这个解释。片刻后她又惊叫着说:“还有,还有一件事。墙上画着克里斯托弗·中尾的画像,该不是想指定他……”
御手洗慢慢地点了点头。那样子让人觉得他已经看透了人世的炎凉。
“你说得对,阿卡曼先生原本想指定自己的儿子克里斯托弗·中尾来当这所学校的校长。”
这位原来的女秘书似乎受到很大的打击。
“墙上画着的并不是凶手,而是自己指定的校长,为此他才准备了这个节目。如果就那么平平常常地在大家面前宣布,一定有许多人不服气。罗拉小姐,你不也一样吗?”
罗拉小姐不说话了。
“之所以要使用这个节目来宣布,是因为茶话会正开得热闹,大家心情也比较好。在这种氛围下,大家都会鼓着掌盯着墙上看,那就比较容易被接受。”
“那么这件事连克里斯托弗自己也不知道?”
“要是早知道了也许就不会杀死他父亲了,而墙上的画露出来时,他已经从窗口下去了。真是个悲剧啊!”
“真不知他怎么想的,真的!阿卡曼先生为克里斯托弗考虑得这么周到,而且对杰西那么负责,把一切都安排好了,可是他却这么对待他!”罗拉显得很激动。
“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洁。”比利声音低沉地说道。
“事情就是这样,比利。你要不愿意承担责任就别离婚;你要对将来没信心也别结婚。”
“你这句话真是一针见血,洁。可是大多数人是做不到的,也许能这么做的只有你吧。”
“这并不难。”御手洗用两人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回答。
“御手洗先生。”罗拉小姐用佩服的口气问道,“后来的这些事你是怎么知道的呢?”
“对啊!洁,我也看了那张报纸上的报道,可却没发现什么啊!你怎么能从上面知道这么多事,还有这些背后的故事?”比利也问道。
“原因就在这里。”御手洗这才把手伸向放在桌子中间的扳手,“看起来雨也停了,天气预报还挺准,世界上的事要是都这么顺利那该多好!我们出去吧,还剩一件最后的事咱们干完它。”
御手洗走进了咖啡店旁边扎考拖车公司的院子,举起手和认识的人打了个招呼:“喂,丹迪,最近一切都好吧?”
接着他指着一边靠在墙上的梯子说:“对不起,这个东西请让我借用十分钟。”
他把梯子立在写着“扎考拖车服务公司”的招牌下靠左边的地方,爬上梯子用手摸了摸上面的字。
“喂,罗拉小姐,比利,你们请到这边能看到Z这个字母的地方来。”
两人照他说的走了过来。御手洗站在梯子上开始了他的特殊演讲:
“阿卡曼先生就是从他家的窗口向这个Z字母开枪射击的,而且连续打了十二发子弹。”
御手洗用手指着对面公寓楼的三楼。现在那里聚集了不少人,有些像是警察,有些像是媒体记者,但是他们中没有一个人注意到御手洗的手摸到的这个字。
“阿卡曼先生的枪法非常准,他从那儿只瞄准了这个Z字母开枪。这是为什么呢?准确地说,他并不是想把这个字打下来,而是瞄准了把这个字钉在招牌上的螺丝来开枪的。”
接着,他把扳手对准右边的螺丝,使劲拧了几圈。
“他把这个螺丝最后给打成这样了。”
右边的螺丝被拧了下来,上面钉着的Z字的一端垂了下去,在空中摇晃着。Z字整个转了半圈挂在那里。
“罗拉小姐,比利,你们看,这个字该怎么读?”
两人不约而同地惊呼起来。
“NAKAO! [1]”
“对,因为阿卡曼先生是位漫画家,玩这种小聪明最拿手。他经常从窗口朝这儿看,早就发现如果把Z掉个方向就成了N,这么一来读起来就变成第一任妻子的名字了。”
御手洗慢慢下了梯子。
“这种开玩笑的心思他心里早就有了,但是平常没机会来实施,无法用枪把‘扎考’改为‘中尾’。”
御手洗收好梯子把它搬回了原处。
“喂,洁,你还没把招牌上的字恢复原样呢!”比利指着上边的字说。
“先这么着吧,就算给对面楼里待着的人一个启发。”
御扩手洗打趣地回答道。
“被儿子击中要害后,阿卡曼先生忍着剧痛,突然想起以前就有过的这个念头。这时克里斯托弗已经逃走了,于是阿卡曼先生就取出事先藏在屋里的手枪,挣扎着爬到窗户旁,对准这个字母右上方的螺丝射击,一口气把手枪弹夹里的子弹全都打完了。遗憾的是,最终也没能把那个螺丝给打下来。这也许是因为伤口疼得厉害,无法瞄得那么准吧。”
御手洗像是自己在体会着阿卡曼先生当时的心情,又一次抬头看了看对面三楼的那间屋子。里面仍然挤着不少人,可是也许是他们都在埋头检查房间的缘故吧,竟然没有一个人朝这儿看一眼。
“天才的行为往往伴随着孤独,比利,能理解这一切的人简直太少了。我的解释到此就结束了,咱们上哪儿买点好吃的当早饭吧,我实在有点饿了。”
“我来请客吧。前头有一家我常去的意大利餐馆,那儿的菜可真不错。”罗拉小姐马上说道。
“那好吧,谢谢你,罗拉小姐。可是钱也得省着点花,因为你可能还得重新找工作呢。今天就让比利破费吧,不管点多少个菜,一百美元总够了吧?”
说着,御手洗调皮地眨了眨眼睛。
[1] 日语中尾的读音。
别了,我曾经的思念
1
美国的《人物》杂志上曾刊登过对松崎玲王奈的采访报道。我是在瑞典斯德哥尔摩的一条旧街区的书店里买到这本杂志的,报道中主要介绍了她的近况,包括新近参演过的影片,也提到了她初来乍到时在美国电影界的一些经历,其中有些说法甚至相当尖锐。
那次采访是一九八七年上半年的事情,正是她担任主演的第二部大片《阿依达,一九八七》正式公演的前后。采访中她对记者这样说:
“影片《阿依达》拍摄结束后的那段时间里,我接不到什么自己想演的戏。电影在日本受到冷遇,西海岸这边一时又没有合适的事可做,那时我心里真是烦到了极点,总想做点儿什么来寻找刺激。我甚至想过出去干点粗活,打工卖力气也行。我本来就是做好了这个准备才到美国来的。多亏我身边没交什么强盗朋友,不然他一个电话打过来:‘嗨,玲王奈,我们一起抢银行去吧!’我也会毫不犹豫地跟着去。
“当时我十分相信自己的实力,认为自己绝对能够获得成功。我也曾经有过辉煌的经历,而且我有语言方面的优势,能说东西方好几种语言,对自己的演技也充满信心。我那时身体也比现在要强壮得多,所以十分自信地认为,即使是体力消耗很大的动作片的角色,只要我肯接下来,就能把身体状态调整到剧情需要的水平。导演说九点集合的话,我肯定会在十分钟前到达拍摄现场。我想这一行的规矩你也知道,稍微大牌点的演员架子都挺足,别说九点以前到现场,磨蹭到十点也许还没露面,来了之后还要卖乖讨巧:‘各位好!今天咱们是几点开拍呀?’但我初来乍到,在摄影师和导演们的眼里不过是个从东方来的花瓶而已,谁也不指望我能拿出什么新鲜演技。他们以为我站在镜头前面,就只能和在东京出席时装发布会时似的,在T型台上随便走几圈了事。可是我一上场,要做的动作几乎都一次到位,谁也挑不出什么毛病。甚至有几组画面拍出来后还能多次使用,弄得连我自己都十分惊讶:‘什么?今天的活儿这么快就干完了?’那种心情你能理解吗?
“我的经纪人什么也没教过我。我一对她讲自己焦虑,她就回答说:‘OK,玲王奈小姐,你很有进取心,这种精神很要紧。’接着一连介绍了几个剧组给我。但是和他们接触后我发现,那些剧本内容都没什么吸引力。偶然有几部剧本让我感兴趣,想要好好施展一番演技,可是对方剧组又看不上我,借口他们要的是白人女性。有位导演看了我主演的《阿依达》后找到我,想让我在他片里演个小角色。可是我一看剧本,戏里只需要我演一个年轻艺妓,或者演一个多情的日本女子,和到京都出差来的外国青年实业家产生恋情什么的。剧本中要求我在短短一周里结识这名外国青年,然后带着他在京都一些古寺到处转转,和他接吻,再和他上床,然后那个男人离开日本,回芝加哥的老婆孩子身边去。你说演这种角色能有什么出息?难道这就是我一直憧憬的好莱坞的演艺生活吗?我感觉无聊透顶,后悔来到这里,甚至觉得生活还不如在东京有意思。那时我很认真地考虑过回国去的问题。
“那年夏天我的经纪人又来劝我,说是能替我找一个临时的模特工作,让我和几个女孩到巴黎去试试。她说,你在履历书里写着曾经在东京当过模特,要是觉得这儿的生活无聊,倒不如试试这个工作。那些当红的名模大多数是在欧洲成名的,要说时装,还是欧洲比较正宗。不过那儿的竞争太激烈,简直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好比几条鲨鱼放进一个游泳池,让它们拼命厮杀,看谁能笑到最后,谁被咬死。但从旁观者的角度来看,她似乎觉得这份工作很好玩。
“那次旅行真是糟糕透了,至今回想起来还觉得心里不舒服。旅程中发生了许多不如意的事,虽然也有些事情给人留下了美好的记忆,但是总的来说太让人失望了,我这辈子真的不想再去第二回。我觉得自己就像是任人挑选的商品,旁边再放张价签,只要看中了就可以拿走,任人摆布。我想现在还是一样,那个行当里的情况不会改变多少。
“我到了巴黎以后,就和其他三位和我一样临时被叫来的女模特一起被扔在一间宾馆里。我们四个人里没有一个能说法语的,接我们去那儿的人不知什么时候也不见了,那时我们几个真是非常担心。和我在一起的I(那篇报道里提到了她的真名)当时还没什么名气,但现在已经成了一位超级名模。那时她和普通女孩没什么区别,甚至晚上睡觉时还得让人哄着,要是没人跟着照顾,她简直都活不下去。我还真觉得她挺可爱的,至少刚开始时是那么认为的。
“第二天早晨,那几只大灰狼全露面了,‘嗨!姑娘们,晚上睡得好吗?对繁华的巴黎早晨有什么印象?I小姐,你的工作来了,是给L杂志拍封面广告,会有一些暴露的镜头。马上跟我走!’
“那时我们几个谁都没想到过要拒绝。给我安排的工作也不好做,那是在海滩上,脱光衣服后再抹上点稀泥,在海边的沙子里一躺就是半天,全身晒得火辣辣地痛。我好容易刚去完体毛,又被晒成那样,弄得我好久都没法上镜头。
“回到宾馆后只见I气哼哼地在发火。她告诉我,对方问她同不同意拍全裸写真。我一听也挺生气,马上给我的经纪人打了个电话,直接告诉她,我和I明天不干了,要回去。不过到了晚上I的举动却变得很奇怪,整个人摇摇晃晃地站不稳,而且说好的事情又全忘了。吃完饭以后,一位当地有名的摄影师在她套间里开了个派对,中间端上来一个大银盘,上面摆着满满的小袋可卡因。我这时才明白,原来她还是一个瘾君子。我想我们这些人在他们眼里全都一样吧?
“现场来的一群人里有时装杂志主编,还有所谓法国青年艺术家,他们把我们当仙女似的使劲夸了半天。那位I小姐刚才还气鼓鼓地不说话,这会儿又嘻嘻哈哈的,觉得挺开心。
“那些自称是艺术家的人里虽然也有好人,但在我的眼里他们无异于一群饿狼,个个都色迷迷的,随便找个什么借口就会凑到你身边,不是把手搭在你肩膀上,就是伸手偷偷搂一下你的腰,要多恶心有多恶心。现在想起来,那种做派大概就是所谓法国社交界的通行模式吧,不管是洛杉矶的男人还是东京的男人都做不出来。我实在很看不惯这些,觉得自己就好像是个妓女被他们叫到那里去似的,何况当时我们身上还有着当演员那点儿优越感呢。
“刚过了一小会儿,I在洗手间里大声喊我过去,满脸醉醺醺的样子。我过去看看她到底怎么了,发现她已经醉得一塌糊涂,上完洗手间连裙子都提不上去了。
“那阵子我也跟着沾上了毒品,回美国去的事也不提了。当时我还觉得挺高兴呢,吸过毒浑身像火烧似的发烫。过了几天,这家宾馆里又开了一次更小型的私人派对,那天连我自己也喝得酩酊大醉,提不上裙子了。从洗手间出来,我只穿了一条短裤,上身围着一件披肩,出现在派对里的时候反而博得满堂喝彩,那些人还抢着跟我合影呢。
“可是再荒唐的事我是不会做的,我自己能把握得住自己。好歹我也是个演员,现在这份工作只是来玩一玩,我可不想因为这份临时工作让自己掉了身价。所以我虽然沾过几次毒品,但是滥交的事我绝不会干。
“不过,真正开眼的是之后到罗马去的那一趟。在那里工作结束之后经常需要来点刺激,那帮摄影师从来不会马上回老婆那里去,总要尽情享受一番。那时的情景真叫人看不下去。晚会上还有不少本地的无名模特,吃过晚饭后,其中有个女孩跳到铺着台布的桌子上站着,裙子下面连内裤都没有穿,什么都能看见。我回头一看,其他那些女孩全都在男人腿上坐着呢。
“这种晚会后来会变成什么样你也猜得出。那群人在地板上滚成一团,丑态百出,场面相当滑稽。我们在欧洲待了不过三个礼拜,其他女孩对每天晚上见到这些事已经慢慢地见怪不怪了,好像是在一点点地接受学坏的心理教育似的。不过我可跟她们不一样。哦,说到这里你一定很想知道那位I小姐的事情吧。她那段时间都干了些什么呢?呵呵,起码她是没有跟着我离开那间开派对的屋子。
“我刚出房间的门,后面就跟上来一位高个子男人。他自称是作家,想找我问点儿事。他说的是英语,态度还挺客气,戴着一副眼镜,看上去人也挺诚实。我说,要不你请我喝杯咖啡再聊,他马上就答应下来了。我们到一层的咖啡厅找了个座位,边喝边聊了起来。他算是我在这趟欧洲之旅中见过的唯一正经点儿的男人了。
“他说自己是德国人,原来当过律师,现在不干了才改行当了作家。因为对模特界的内幕很感兴趣,想收集点资料写本书。我告诉他赶紧死了这条心,这一行整个就是一团糟,写出来的东西正经人不会买来看的。
“他笑了笑,告诉我他并不这么认为;哪个行当里都少不了一些在地板上搂着打滚的人,不管是当律师还是当法官都一样。女人要是长得漂亮点,就会有许多人注意你,也就更容易被拉下水去。可是也有些模特先在美国干一段时间,有了点名气后再回到欧洲来,最后在艺术界里获得了成功。
“我告诉他自己当过演员,他听了后很惊讶。他说我的确看起来很冷静,当演员的天分似乎也不低,劝我还是要好好发挥自己的长处干出点事业来。我当然也不是听了他这句话才下的决心,因为我自己本来也有过这种考虑,所以当时就决定不再这么浑浑噩噩地过日子了。摄影模特就干到今天为止,我还是要回好莱坞去努一把力。不管在那里多么无聊,也比在这儿混着强上百倍。
“我真想再见他一次。他叫什么名字我已经全忘了,但是我记得他是德国人,现在一定也是很有名的作家了吧。我当时抱怨了一句:‘什么当模特,还不就是给人当衣架子套上件时装?’他也劝导我,说这些模特确实不过是每天抹抹口红化化妆,一天换几件时装上台走几趟而已。年轻时整天跟那些只关心裙子长短的男人混在一起,不管多聪明的人也得变傻。我觉得还是他说得有道理,那以后我就再也不想找什么模特的事来做了。”
我是在斯德哥尔摩的一间咖啡馆里读到这篇报道的,读着读着,怀旧感又爬上了心头。玲王奈小姐还记得我,这当然让我很自豪,其实那天晚上她在罗马那家R宾馆和我一起喝咖啡并接受采访的事,我也还记得很清楚。那家咖啡馆里面到处铺着高级地板,看起来都能赶得上莎士比亚《麦克白》的舞台布景了。那天我喝的是乞力马扎罗咖啡,玲王奈要的是一杯摩卡。
就像玲王奈直言不讳的批评那样,当晚的那场派对确实不堪入目。可是当时我正暗地里调查采访米兰的一些黑社会卖淫组织,知道了很多内幕。跟那些团伙干的事比起来,这种疯狂的派对还算是正经的。那时,我刚刚用不久前在欧洲模特里采访来的实际材料写了本有关这个行业内幕的书,出版后居然十分畅销,我也因此有了点名气。所以当时我正想采访几位美国模特界的人写一本续集,听说来了几位美国的名模住在R宾馆里,我就想找她们了解点儿实情。
那天我一进宾馆,刚好碰见这位美国来的叫松崎玲王奈的女演员。刚一见面我就觉得她和其他那些模特不大一样,一下子勾起了我的好奇心。她显然具有东方人的血统,首先就给人以特别聪明的感觉;说话虽然有点直,但话里话外听得出她这个人不乏幽默感和独特的见解。我对她的气质和灵性很欣赏也很佩服。
这篇报道中她提到的事大体上是对的,但有几个细节也许记得不准确。一开始见面时我的确说了那些庸俗的女模特们不少坏话,但说那些话的目的是用来引出她的话题。随着我们的谈话越来越深入,我已经感觉到她是个绝顶聪明的女孩,而且就像她转述的那样,我最为吃惊的是,她在这种乌七八糟的环境中居然还能保持那么冷静的头脑,这一点我很佩服她。
玲王奈记忆不准确的还有一处地方。我那天告诉过她,自己虽然是个德国人,但基本上生活的重心是在瑞典的斯德哥尔摩。我只不过是出生在德国罢了,那地方现在也已经划归波兰,所以我究竟算是哪国人连自己也说不清,这也许造就了我现在多愁善感的性格。当天那些闹哄哄的场面和猥琐不堪的行为,我也说不上特别讨厌,我的目的只是想从中找到一些略显阴暗的素材,并把它们写进书里去。
说起我的经历,几乎可以写成一本小说,而且遗憾的是,这甚至比我以前写的几本小说情节更为曲折,也更富文学色彩。我原名海因里希·冯·伦道夫·斯泰因奥尔特,出生于茅恩泽湖畔的一座小城堡里。这座本来属于我们家族世代所有的城堡,在纳粹德国进攻莫斯科那一年,被希特勒的外交部长里宾特洛甫强行占为己有。
我父亲曾当过德国陆军的预备役中尉,但他一直在暗地里试图除掉希特勒。这件事不幸被盖世太保觉察以后,父亲立即遭到逮捕,随即于一九四四年被法西斯枪决了。我们家的财产也全部充公,直到二战结束后也没有归还。当时除了父亲,母亲也遭到逮捕,她带着当年只有四岁的我以及妹妹被关押在一座集中营里。原以为我们一家迟早都逃不脱被杀害的命运,但多亏我母亲认识一位有地位的人,在他的帮助下,一直到纳粹德国投降我们还活着。
因为失去了一切,所以在战后的西德,我们的日子过得就像吉卜赛人似的,只能在有房子住的母亲朋友家里辗转搬来搬去。我们几乎每年都要搬家,光是我读过的小学和中学加起来就有十三所,我妹妹转学的次数也和我差不多。
尽管小时候吃过不少苦,所幸我们的生活还是渐渐好了起来。我大学毕业后当了一名律师,在社会上小有名气,那时我母亲依然健在。到她去世时,我们家还买了座不大的房子。我妹妹长大后当了一名模特,在事业上也还算取得了不小的成功。二十五岁那年,妹妹脱离了模特这一行,嫁给了一位富有的男士。现在他们一家定居在波兰的华沙,而且生活过得还算幸福。
这么说,过得不幸福的也许只有我一个。大概是家族遗传下来的贵族血统起了作用,我在生活中喜欢追求奢华和排场。我后来爱上了一位和我妹妹一起工作的瑞典籍模特,并和她结了婚,但终归因为性格不合,在结婚六年后还是以分手告终。母亲活着的时候,我还老老实实地在家乡待着,她去世以后我就托一位读书时的同学帮忙,跑到瑞典谋生来了。也许是娶过一个瑞典女子的原因吧,我的瑞典语和英语都说得不错,干起律师这行后,几乎所有的工作都来自这个语言圈子里的朋友。
虽然我在斯德哥尔摩的正式职业是律师,但我有位出版界的朋友还是经常委托我写些东西。在他的要求下,我一口气写了好几本书。我写了我们家族没落的经过,写了关于纳粹和希特勒的一些旧事,也写了许多在波兰生活时的故事。由于当年瑞典所受的战乱不多,我写的内容还很受当地人的欢迎。那几本书当时的销量很可观,因此瑞典皇家笔会还吸收我当了会员。由于我德语、英语和瑞典语三种语言的听说读写都没有问题,我写的书不用专人翻译也能同时在这些国家出版。虽说还算不上有多高的知名度,但收入很不错。也许因为妹妹和前妻都当过模特,加上我当律师时的经历,我对模特这个行业比较熟悉,因此我才专门到罗马去,并在那里认识了这位松崎玲王奈小姐。
2
一九九六年初,我又被一个全新的题材所吸引,为此我开始四处收集创作素材。这个课题就是人脑的研究开发。我写作的目的在于从这项世界最尖端的科研项目中寻找题材,并把这些研究成果改写成普通人容易理解的文章,再在一本叫做《瑞典百态》的杂志上以连载的方式发表。
一九九○年,美国参议院通过了一项名为“人脑十年研究规划”的决议,批准投入大量资金资助美国科学家从事对人类大脑功能的研究。据说此项研究至今仅美国就耗资十亿美元以上。欧盟得知这个动向后也不甘落后,仿效美国开始了名为“欧盟大脑研究十年规划”的庞大研究计划。而到了九十年代后期,世界各国都已经争相把这项研究列入各自的科研课题。
我之所以对这项研究成果感兴趣,是由于我听说,和美国的研究人员合作最为密切的是瑞典斯德哥尔摩大学的一个研究小组。不过因为瑞典国内并没有给该小组拨出足够的研究经费,他们所取得的成果自然无法和美国科学家们同日而语。
据说斯德哥尔摩大学研究小组的研究独辟蹊径,不同于以往仅仅采取物理方法对人脑进行的研究分析,而是同时在分子生物学、遗传基因工程、免疫学这三个学科齐头并进,相互配合展开研究。因此他们从世界各国邀请了许多这三个领域中的顶尖人才到斯德哥尔摩来。篇幅所限,这个话题无法在这里一一加以详述,如果有兴趣的话大家可以看看《瑞典百态》这本杂志中我写的报道,或者等我近期的有关著作出版后参照阅读。
我在这里想写的是围绕这件事情发生的一个奇迹。那是我读过《人物》杂志上有关玲王奈小姐的报道后的第三天,一个秋高气爽的日子,《瑞典百态》杂志编辑部突然接到一个读者的电话。那天正巧我也在编辑部,有人告诉我有位读者找我。拿起话筒一听,里面竟传来几句美式英语。这声音怎么听都觉得很熟悉,但我一时愣愣地想不起来,这说话声和我听惯的瑞典人的英语语调完全不同。
“这个电话是国外来的长途,麻烦你请海因里希·冯·伦道夫先生接电话。我是读过贵刊有关人脑十年研究规划报道的一名读者。”
听得出对方带有美国西海岸一带的口音,是一位沉稳的中年女士。她的语速相当快,语气中有着北欧人所欠缺的爽朗和热情。我实在想不出电话是谁打来的,因为我根本没想到我写的这些呆板的报道文章居然还能吸引女性读者。
“我就是海因里希·冯·伦道夫。请问我能帮你什么?”
没想到对方的话却大大出乎我的意料。
“哎呀,太好了!我是你的老朋友,你还记得我吗?”
对方几乎喊出声来,我听了竟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你还记得十年前的事吗?在罗马R宾馆的咖啡厅,我们一起边喝边聊过许多事。我就是那位模特啊!”
我一时愣住了,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以为自己是在做梦。听到这边好久不说话,对方似乎觉得我很难记得起她是谁,于是又接着说道:“也许你忘得一干二净了。这也难怪。我的名字叫……”
“你不用告诉我,玲王奈小姐。我前两天刚刚读过一篇对你的采访报道。”
听到我这么说,对方竟然高兴得尖声叫了起来,不亚于中了一张十万美元大奖的彩票。
“哇!真的?真的?这本《人物》杂志在瑞典也能读到?”
“当然能读到了,这怎么能错过呢?咱们分别以后,我把你演过的电影全都看了一遍,不用说,杂志上有关你的报道也都没漏掉。我对这里编辑部的同事交代过,有关你的消息请他们都替我留意。只要见到你的采访报道,他们都会替我收集后交给我。而且我知道,一九九二、九三年你在美国过得还挺好。”
“哦……”
对方的情绪显然低落了下去,像泄了气似的,声音变小了。我知道,我提到的那两年中,她惹出的麻烦可不少,经常在好莱坞娱乐杂志上占据头条。不是写她甩了身为名演员的男友,就是说她在出席晚会时像野兽似的大闹,总之这类的负面报道相当多。谣传脸上挨过她玉掌的演员,我能记得名字的就有三个。
那时我对远方的她所受的伤害也感到十分悲哀。可是我的几个朋友还认真地劝过我:“海因里希,你干脆别再写什么北海环境被破坏的调查报道了,去写有关松崎玲王奈的报道文章比什么都强。如果用这个题材出一本书,保证印数能猛增十倍,说不定明年还得送你上纳税富豪榜呢。”
不过我的确没打算这么做。她对我有过帮助,至今我仍然觉得欠她一份人情。试想,一个女孩能义无反顾地独自离开那种乱糟糟的派对,认认真真地坐在我对面谈了许多真挚的想法,我怎能忍心用她的负面消息来为自己赚取稿费?而且她那样做一定也有她的道理。那天晚上她既然能愤然离开那间屋里乱七八糟的男男女女,就算她再返回屋里,揪起那些满地打滚的人,赏他们每人一巴掌也没什么好意外的。我们的媒体总是站在那帮堕落的家伙一边替他们说话,只不过因为他们有钱有势罢了。
“你能读我的采访报道,我实在很高兴,可是别以为上面的话全是我说的,那位记者也可能会说假话,为了吸引读者还会把我的原话加工得面目全非。”
“这些我全知道。我也是个作家,对这些做法当然很清楚。我们都犯过一样的罪。”我告诉她,又接着问,“你从哪儿给我打的电话?”
“洛杉矶。很远吧?”
“哦,现在地球变得小多了。不过让我吃惊的是,你居然亲自打电话来,通常这种事都是让经纪人代劳的吧?”
“我无论什么事都自己动手。”
“看来像是这样,不过我还是很吃惊。你大概平常总喜欢带给人意外的惊喜吧?”
“也不都是这样。我这里满街都是演员,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有时候我去参加老朋友的小型聚会,告诉他们我是演员,他们就会问我,你在哪部学生电影里演过角色?我要是戴一副眼镜,穿条牛仔裤上街的话,谁都不知道我是谁。”
“真想再请你一起吃顿饭,可是洛杉矶那么远,不可能做得到啊。”
“请我吃饭?”
玲王奈像是想起来什么似的,突然不说话了。我又接着开了句玩笑:“怎么这么为难?好像非让你马上赶到斯德哥尔摩来似的。”
“一起吃饭?好主意。要不我真的坐飞机过去找你?”玲王奈笑了起来。
“你拍的那部电影《最后的出口》现在怎么样了?不会又出了什么丑闻,上了哪本色情杂志吧?现在还在拍摄吗?”
“连这些你也知道?哦,对,你刚看过《人物》杂志那篇专访,当然知道了。不过这个话题我可不想多说,你也别跟经纪人似的老提这件事了。”
从声音里听得出她有点扫兴,话语里的爽朗劲也不见了。我知道她最近的表演风格有所改变,不再重复以前的娱乐路线,而开始试着扮演严肃的正面角色。正在拍摄的这部电影就是一部描写美国堕胎问题的影片,作品略显沉重、阴暗,揭露了政治、宗教和医学道德相关的许多社会问题。为此我原来曾暗暗担心,她这副爽朗明亮的嗓子,和剧中那位女英雄的声音是否相去甚远。
“要不是工作上离不开,我还真想上你那儿去。好久没见了,真想见见你。”
听她这么说,我想没有哪个男人会不高兴的。
“如果你说的是真的,那倒正好有个机会。最近我要到麻省理工学院去办点事。要不然我绕道去洛杉矶看看你?”
她听到后一下子高兴了起来,声音也变得非常兴奋,要是换一个不了解她的男人,听她这么高兴,准会产生某种错觉。
“你能来?真的?哦,这太好了!什么时候来?”
我不禁苦笑了一声。
“听你这么说,我真感到吃惊。其实我想去的话倒是随时都可以去,但我正掐着下巴看看是不是在做梦呢。你真是玲王奈?不是我正在做白日梦吧?”
玲王奈又高兴地笑了:“你一到洛杉矶不就知道真假了?”
“这件事总是来得太突然了点吧?我们俩的关系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不就是十年前在罗马碰过一面,一起聊了一个钟头吗?可是你这位在好莱坞数一数二的女明星能亲自给我打电话来,还请我到好莱坞找你,我真怀疑这是诈骗集团想出来的什么新把戏。可是我又没多少钱,他们费尽心机来骗我到底为了什么?”
“你就放心吧,我可不像那些杂志里写得那么坏。”
“该不会附上身来吸我的血吧?”
她一听也哈哈地笑了起来:“不会的,我哪能那么做呢?”
“那你听说过这件事吧?就是那位六十年代非常有名的,叫莉森·维罗尼的女模特的经历。她在巴黎认识了一位名叫艾琳的美国著名时尚界人士,艾琳劝她到美国去发展,莉森很高兴地答应下来了。不久莉森到纽约来找她的时候,艾琳却说根本就不认识她。说了半天艾琳好容易才想起来两人的确见过面,并亲口答应帮她办理签证手续。艾琳让她找自己的律师帮她办,莉森就高高兴兴地到她律师的办公室填了一堆表。在她离开办公室回去的时候,律师追上来偷偷告诉她:‘看你这么一趟趟跑来跑去,我心里过意不去,跟你说实话吧,艾琳早就告诉我,让我故意使你的签证办不成。’”
“这件事我听说过。”玲王奈马上回答道,“为什么你要对我提这件事?我可不是那种人。我一直都记得你,见了面绝不会说我不认识你的。”
“我也一直对你印象很深。我见惯了许多采访对象冷冰冰的面孔,只有你和他们不一样,一见面就显得很合作。”
“你的全名叫做海因里希·冯·伦道夫,对吧?你看我记得多清楚。”
“这倒也是,我从来不认为自己有什么了不起,所以根本就没想到你能记住我,还能亲自给我来电话。”
“是吗?”
“而且我也没想到你会对大脑研究的成果感兴趣啊。”
“你觉得我感兴趣的就是化妆品和内衣了吗?”
“我可没有那么说。”
“你看我整天只对汽车和手枪感兴趣,哪点像个女人?另外,我对那些更无聊的东西兴趣也挺大。”
“你不是在说,大脑研究这件事属于更无聊的范畴吧?”
玲王奈笑了,然后下了决心似的说道:“那好,我把实话告诉你吧。我想向你打听一个人,据说他和你关系非常好,我能问问你他的近况吗?”
“和我关系特别好?他是日本人吗?”
“是啊。”
“你不是在说御手洗洁吧?”
“对,就是他,我读过你写的有关他的报道。”
“你想知道他的什么事情?”
“我也是他的崇拜者,尤其喜欢他写的论文。”
真想不到一个女演员居然还会对论文有兴趣。
“你和他很熟吗?”
“以前见过几次面。”
“你不会告诉我,他是你的男朋友吧?”
玲王奈又笑了:“这我可没说。”
“他人很不错,脑子又聪明,现在已经是斯德哥尔摩大学大脑研究小组的负责人了。把他从日本请来后,我们的研究进展非常快,麻省理工学院就没来过电话。他们小组提出的研究报告让美国科学界都很惊讶,估计凭这项成果获得诺贝尔奖也并非不可能。”
“嗯,我想这对他来说应该不算难。”
“不过,我说的话你可别介意,我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合适你,他有点儿……”
“我知道,你不就是想说,他对女人从来不感兴趣,对吧?”
我只好苦笑着说了声对,玲王奈忍不住笑出声来。
“他其实是个好人,我们俩非常合得来。有时候我们会一起到海边去,一边望着波罗的海,一边浅斟慢酌。”
玲王奈像是十分意外似的慢慢叹了口气,虽然电话两头相隔了数千里,但我能清楚地听得见那声轻微的叹息。那声音分明告诉我:“哦,那多好啊,连我都想马上赶过去!”
“我写的连载报道能受到欢迎,也得益于他把脑研究的现状向我解释得很清楚。他现在对这儿的生活很满意,也很喜欢斯德哥尔摩的大街小巷。他甚至说过想永久定居在这儿了。”
“那不可能!”玲王奈喊了出来。
“嗯?为什么?”
“他这个人不适合老在一个地方住。”
“好像还真是这样。他曾经说过,自己去过不少地方。我们俩一见面,说的不是脑研究的事就是旅行。谈到过美国,也谈到了日本,还谈到过住在横滨的朋友。”
“是石冈先生吧?”
“不错,就是他。我和洁的关系非常好,已经来往一年多了,几乎无话不谈……”
“你们没谈到过我,对吧?”
“我们不会谈女人,除了开几句玩笑,说几句坏话。”
她听了以后,轻蔑地从鼻孔里哼了一声。
“我想也是吧。他那种人还能说什么?说我倒没关系,我不是他的女朋友,和他也算不上太亲近。他又不爱看好莱坞电影,谁知道他对我还有印象没有?要是你向他谈起玲王奈,也许他会反问你:‘玲王奈?是你们家的小猫吗?’我只是从自己的兴趣出发,想知道一些他工作的情况。”
“那我寄本书给你看看吧,最近正好准备把这些材料写成一本书。”
“真的?那太好了!我等着你。不过,你不是说要来洛杉矶吗?”
“哦,不错,如果你肯见我的话,我一定去。”
“我当然会和你见面,到时候我们一起吃顿饭吧?我可知道不少洛杉矶的特色餐馆。不管是中国菜还是韩国菜、法国菜,甚至连蒙古菜、波斯菜、越南菜、摩洛哥菜……这些特色菜的餐馆我全认识。”
“找家普通餐馆就行了。只要能和你一起吃,在哪儿都感觉像五星级的享受。我下周就准备去洛杉矶了,你看咱们在哪里见面?”
“你订好宾馆后请告诉我,我一定会和你联系的。有事你给我的经纪人打电话。噢,真对不起,这是因为我事先和经纪人约好了,家里的电话不准告诉别人。”
“这没问题。下周一我离开斯德哥尔摩。我到洛杉矶去的时候,总是住圣莫尼卡的米拉玛饭店,这次想必也一样。星期二订好房间后再告诉你,请你稍微等几天行吗?”
“那太好了。”
玲王奈又恢复了先前的兴奋语气,刚才稍显忧郁的声音消失了,看来她真的很高兴。我不免私下猜测,这该不会是演员的精湛演技吧?
“我真的很高兴,巴不得下星期早点儿到来!”
3
我刚开始对斯德哥尔摩大学大脑研究小组进行采访不久,就遇见了一位头脑十分聪明的杰出人物。他从日本来,名字叫御手洗洁。他各方面的才能都很突出,仅仅是语言能力这一点就体现出他的非同一般。他可以自由运用好几种语言,和我用瑞典语讨论文学上的问题也毫无障碍。不久以后,他发现我和说德语的圈子有来往,于是我们俩的对话又很自然地变成了德语。当他知道我英语也说得不错以后,我对他的采访随即又改成了英语。目前各国在大脑研究方面的专业术语基本上统一为英语,运用英语进行讨论交流,理解上的差异会更少些,因此在脑研究小组中,大家尽量使用英语沟通,这么做也有利于和美国的研究机构进行信息交换。
尽管他在科研和语言方面的能力十分突出,但对斯德哥尔摩市的地理却并不熟悉。因此,我自然就担负起向导的责任,经常带他去各种好吃而又便宜的餐馆,或者为他介绍环境安静,适合阅读的咖啡厅,还带他去过一些能淘到许多有用的专业书籍的旧书店。以此为交换,我也从他那里获取了不少与研究进展有关的信息。实际上如果这个研究小组没有邀请他参与的话,我写的连载文章内容就将贫乏得多,顶多持续半年就该结束了。当地的学者大多仅能用瑞典语介绍自己的专业成果,而我用瑞典语和他们探讨专业问题的能力又不够。
我运用了自己积累下的全部生活知识,带他转遍了斯德哥尔摩市内我所喜欢的餐馆和酒吧。每次随他出行都能成为我的学习过程,从他那里学到各种知识。他尤其擅长和我这样的外行人打交道,即使是十分复杂的专业问题也能解释得通俗而透彻,这实在让我佩服得五体投地。采访他的过程中让我体会最深的是,虽然我仅在大学里学过一些基础知识,但那么复杂的问题在他的解说之下,连没上过大学的人都感觉浅显易懂。我甚至认为,听他的讲解要比上大学时听课容易得多。尤其难得的是,他对学术以外的事情也很熟悉,对于向公众公开研究成果的意义有着充分的认识,不像其他学者那样总喜欢隐瞒自己的研究成果,或者企图垄断科研成果以谋取私利。
而比起以上这些方面,我尤其欣赏的是他拥有学者中普遍欠缺的那种豪爽大方的性格,简直像个与众不同的喜剧演员。在梅拉伦湖畔老城的酒吧里,他一杯酒下肚后跳的踢踏舞技惊四座。和他一起度过的每一刻,对我来说都新鲜而刺激,和他会面比和瑞典最好的演员会面更会让我高兴。每次他在一起,总让我感觉精神振奋,慢慢地,连我的人生观也变得和他相同起来。能经常和他见面,怎么说呢——这挽救了我。不仅仅是关于大脑研究的知识,他还使我认识到,以前我的人生是多么平庸而无聊。借用一句他形容我的话——每天用纸巾包着别人吃剩的鱼骨头,还当做宝贝似的捧在手里,到处走来走去。照他的意思就是说,做学问的世界里到处是这种鱼骨,人们往往被它阻碍了前进的步伐。
在他脑子里,总是把事情按照重要程度标出顺序,每天都过得充实而不浪费。而他排出的优先顺序往往和我们的不同。我们平常人看不上的一些东西,到了他那里倒成了宝贝;我们当做事业来做的事,或许在他眼里不过是吃剩的鱼骨。他常劝我,要把工作以外的时间尽量过得充实,把看似打发时间的休闲当成娱乐,才能把每天都过得高高兴兴。当然这也许并非他的原话,只是我对他为人处世的方式的一种理解。
我每隔一两天就要给他的住处或者研究室打个电话,恳求他抽出空闲时间来陪伴我。看来他也并不讨厌我,对我的请求从来没有露出过不耐烦的神色。我把他当做自己的忘年之交,并希望他也这么认为。我的生活极其无趣,没有他陪着都不知该怎么过,所以实在盼望着有个像他这样风趣的人常在我身边,让我心情愉悦,不再孤独。他身上有着把生活变得丰富而充实的魔力,对我来说是个理想的朋友和完美的伙伴。每逢我心情低落、情绪委靡之时,只要见到他就能豁然开朗,从苦闷中解脱。他还有着使人乐观向上的天赋,在我这个饱经沧桑的老人的心目中,和他在一起是我的最大享受,和那位希特勒带给人的感受真有着天壤之别。
正因为这些亲身经历,所以我完全可以理解玲王奈为什么对他特别关注。这些年里,我心里也曾暗暗盼望能和玲王奈走得更近。听到她对御手洗这样感兴趣,我很难不产生一点小小的嫉妒,但这种感情很快就消失了,因为经过一年多的接触,我知道御手洗洁只适合过独身生活。虽然我希望他身边有一个能理解他的女性,不过他本人也许完全不觉得有这个必要。
对于玲王奈是否属于御手洗伴侣的最佳人选,我的想法倒和大家都不同。从各方面的条件来看,无论多么挑剔的人都不否认这两人非常般配,凑成一对也许会是世界上少见的完美组合。但凭我对他的了解,我却并不看好他们的缘分。当然,这些话绝非出自嫉妒心,我只是觉得,一位不那么出名而细心勤快的女子会更合适他。我并不是暗指玲王奈不细心或不勤快,但总觉得他们俩生活的天地是那样南辕北辙。
出发去洛杉矶以前,我很想打个电话给御手洗,征求一下他对玲王奈的看法,但我马上打消了这个念头。我这么做也许会惹他不高兴,也不可能给玲王奈带去什么好消息。我一个人悄悄地从斯德哥尔摩机场出发,在赴马萨诸塞州以前先到了洛杉矶。我从洛杉矶机场直接乘出租车抵达了米拉玛饭店,时间正是星期一的黄昏。一住进饭店房间,我马上给玲王奈的经纪公司“瓦蒙特”打了个电话,对方没人接,我只得在录音电话上留下了我的房间号。
我心里暗想,时间这么晚了,玲王奈该不会和我联系了,就放心地走出宾馆,到黄昏的街道上散散步。我还打算在广场大街和海滨公园交界的那家餐馆好好吃一顿。那是一家我很喜欢的意大利餐馆,名字叫伊格奇尼。但到了跟前一看,食客的队伍已经排到了大街上,都在等待空位。只隔了一段不长的时间,想不到这家餐馆的人气竟然变得这么旺。我只好放弃了这个打算,穿过海滨公园的大草坪往码头方向漫步。加利福尼亚的海风迎面拂来,闻起来和波罗的海的味道完全两样。
我看着旁边公园里高高的游览车,走在木板铺就的人行道上,一边回忆着哪部美国影片里出现过这座码头的镜头。虽然我不敢肯定,但那好像是影星保罗·纽曼 [1] 主演的影片《骗中骗》。我信步走进了一家码头附近的热狗店,要了一份热狗和可乐,吃完后又回到了饭店。原本我也没打算吃一顿多么豪华的大餐,而且万一饿了,还可以叫饭店内的送餐服务。
在大堂服务台取钥匙的时候,我意外地收到一份玲王奈发来的传真,上面是她用漂亮的手写体写的一封信。我知道,玲王奈绝不是那位狡猾的艾琳。
亲爱的海因里希,欢迎你到洛杉矶来!
明天下午一点我正好有空,打算两点左右开车去接你,届时请到饭店门口上下车的地方等我。看到我向你一挥手,就请你马上到我的车旁边来。如果当时见不到你,我就把车停到停车场去,在车上等着。中午饭晚点吃没关系吧?我想请你吃澳洲餐,中央大道上的Schatzi on Main餐厅你看怎么样?我正好要到那儿送点东西。
明天晚上开始我又要拍电影了,所以傍晚就要赶回斑鸠城去。后天如果有时间,我还想和你共进午餐,如果你想吃什么,明天见了面再告诉我。如果我说的时间你不方便,请给我的经纪人留个言。没问题的话,我们明天下午两点见。真盼望能早些见到你。
你亲爱的 玲王奈
对于她的这份邀请,我根本不可能拒绝。我转身向大堂经理打听了Schatzi on Main餐厅的位置,他告诉我,这家餐厅在这儿相当有名,沿着圣莫尼卡市政厅前的中心大道一直往南行,到玛丽大街路口的拐角就看见了。如果开车只需要几分钟,走路的话可不近,要从百老汇大街的圣莫尼卡广场前乘坐一趟名叫“潮汐往返”的电车,从海洋大道直行,到玛丽大街再往左,转过弯后才能到。圣莫尼卡广场其实是一个购物中心。
坦率地说,自从在罗马见过玲王奈,我逐渐成了她的影迷。只要是她主演的电影我全都看过;即使是演给孩子看的,说不上好的舞蹈影片也决不挑剔,一边忍受着她装模作样的声音一边欣赏得津津有味。我也收集了每一件有关她的报道和评论,这和诺贝尔奖金来源于出售杀人的炸药一样,绝不是耸人听闻,而是不容否认的事实。一九九五年我还专程去了一趟日本,目的也不是游览京都和奈良的古迹,而是想亲眼看看她出生、长大的故乡横滨。
我私下里总盼望能再次见到她,为此我打算在结束“大脑研究十年规划”的连载后,再推出两个与好莱坞有关的新连载。一个是“伯格曼 [2] 演艺年谱”,另一个是“好莱坞里的外国女影星”。不用说,这些都是我想再次见到她而专门为自己制造的理由。
不知道为了什么,已经不再年轻的我却对这位年纪相当于女儿的女演员产生了如此强烈的好感,几乎可以说刻骨铭心。我暗暗倾慕的对象突然给我来了电话,可想而知我心中的激动有多么难以形容。此刻我如同一个想见到恋人的少女——不,这种比喻已经老掉牙,要换成时髦点的说法,就像一位崇拜汤姆·克鲁斯的影迷,盼望着第二天能见到偶像一样。我竟然为此激动得一夜无眠。
4
第二天清晨的天气非常好,洛杉矶上空有层层叠叠的洁白云朵。我独自站在这座海边饭店的露台上凭栏望去,西海岸海天一色的美景尽收眼底。海风推着浓云在天空飞过,强烈的阳光时而透过浮云的缝隙洒落在远处的海面,时而被云层包裹得严严实实,目光所及之处变得阴沉沉的。高处的气流十分强劲,圣莫尼卡街区的地面也能感觉到晨风的吹拂。
一大早在饭店里的餐厅用完早点,我起身走出了饭店的大门。我以前多次在这里住过,因此对附近的街道并不陌生。饭店前这条路是主要的商业街之一,两侧密密麻麻地排列着许多商店;同时这条路还是行人专用的步行街,因此少了车水马龙的喧嚣,竟与玲王奈的故乡横滨的一角颇为相似,我记得她出生长大的那个小镇叫伊势佐木町。
那年我到日本旅行时,曾在那座小镇上独自徘徊。当时我还不认识我的朋友御手洗洁,到那里只是为了看一眼玲王奈的故乡而已。后来我才知道,那里也是御手洗的家乡,那个小镇的一角同样有他住过的小屋。御手洗洁和玲王奈虽然身处遥远的西半球,却都同样生长于那座横滨小镇。
我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了半天,肚子也渐渐有点饿了,于是又回到饭店,坐在大厅的沙发上打发时间。我顺手拿起一份《洛杉矶时报》,看看有什么消息可以解闷。头版头条的消息一下子映入我的眼帘,那篇报道记述了爱荷华州的一位母亲一次产下了七个婴儿。据报道,她生第一胎时只产下一个女婴,而这次第二胎却一下子生了七个孩子。这种事情极为罕见,我在瑞典、波兰和德国都闻所未闻。我实在佩服这个母亲,肚子里竟装得下七个小家伙。不过这件事虽然稀奇,若在以往还上不了报纸的头条。由此可见,现在的美国是多么和平。
饭店里的巨大时钟已经指向一点,我急忙站起来穿过大厅进了洗手间。我梳了梳头发,在脖子上洒了几滴淡香水,出了饭店大门。户外还和早上一样,时而阳光灿烂,时而浓云密布,不断变化着。门口站着一位身材高大的门童,身后摆着两把白色的塑料椅子,我坐在椅子上继续等起来。离我和玲王奈约定的时间还有一小时,但考虑到交通情况等因素,她提早来到也并非不可能。她是个名人,我担心让她在外面等我会引起围观。
我坐的位置正好在一丛绿叶植物的阴影里,我一边紧张地盼望着她的出现,一边沐浴着穿过海滩扑面而来的海风,眼前盆景的叶子也随着风而摇摆。我心中暗想,十年后再次见到她,玲王奈的变化到底会有多大?见到我时,她又会有何表现?会和我说些什么话?以往只在银幕上见过的各种各样的表情,数十分钟后就会展现在我一个人面前。即使我已经和她约定了时间,心里却还是半信半疑。我似乎觉得久违的幸福感正向我一步步走来,长时间的等待没有丝毫空虚和无聊。即使一动不动地让我等上一星期,我也毫无怨言。
既没有盛大的鼓乐齐奏,也没有主持人鼓动性的介绍,但我的眼前突然亮了起来,因为从对面墙根下的转弯处驶来了一辆银灰色的保时捷。由于车篷敞开着,我能清楚地看见一位戴着墨镜、秀发齐肩的美女驾着车往这边驶来。银灰色跑车慢慢降低了速度,轻盈地划了个弧形停在我眼前。驾车的女子向我转过脸来,我看清了她白皙的肌肤和墨镜下的美丽脸庞。她微笑着对我举起了手,似乎正犹豫着是不是打开车门跳下来。
我跳起身来向她走去,身边的门童和周围的行人都不约而同地把目光投向了这位女郎和银灰色赛车。女郎正要伸手去开助手席位置的车门时,我一个箭步走近车前,打开了车门。
我坐进了助手席。一位身穿白色短上衣的美丽女郎正满面笑容地看着我,我简直不敢相信眼前的这一切是真的。
“海因里希,你好,好久不见了。能再次见到你我太高兴了。”
她用优雅的声音问候了我,语气是如此从容和沉稳,全然没有在罗马那家饭店里第一次见面时的局促和忐忑。她缓缓地伸出右手,紧紧地握住我的手。原以为见面的礼节也就这么多了,没想到她笑容满面的脸却猛地贴近了我,在我脸颊上留下了一个香吻。我还没从这突如其来的幸福中回过神,她已经猛地一踏油门,汽车飞也似的冲了出去。当在场的所有的人都把视线对准了我时,我们已经沿着门前那条马路飞驰而去。
玲王奈的长发剪短了,只略微盖住了双肩。加利福尼亚的暖风迎面扑来,全然没有波罗的海那般干燥和寒冷。我最怕她问我昨天晚上休息得怎么样,因为我不能告诉她我激动得未曾合眼。
然而她并没有这么问。我想,但凡超级明星,大体上都会有应对影迷的方法,她大概早已知悉每位次日与她见面的男士大体上都不得安眠,所以这种明显会让人难以答复的问题她绝不会问出口。这位缪斯女神般的女郎主动用轻松的语气对我介绍着路过的街景,还屡屡谈到自己正在拍摄的影片。我暗暗觉察到,她并没有把我作为心仪于她的熟悉的朋友,而仅仅是一位媒体人士和作家,因此时刻保持着一定的距离。我不禁暗暗感到失落。
不,也许实际并非如此,这一切也有可能是我的错觉。我找借口说自己是个作家,是为了以后被拒绝时能有一个台阶下,但那时的我完全就像一个傻子,头脑里一片空白,只会陶醉在幸福里,呆呆地盯着玲王奈看不够。
我简直不敢相信,玲王奈像是换了个人,在罗马和我见过面的仿佛不是这个人。我若不是她最热心的崇拜者,不是看过她的所有的电影、收集过她所有的照片,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把她和罗马遇见的模特联想到一起的。让我具体说出变化在哪里也不容易,但我首先感受到的是她待人接物的风度。她变得像贵妇一般优雅,没有了年轻少女的急躁和轻浮。她的说话声虽然压过了风声和引擎声,但绝不会显出丝毫的浅薄和得意。她超凡脱俗的气质像香水的雾气般在车中弥漫。
她乌黑的直发是我们白种人所钟情的东方女性的标准发型,梳理得整整齐齐,脸上化着淡妆,口红抹得很浅。她虽然专心致志地开着车,但也不时回头看你一眼。从她嘴边漾出的笑容,即使是刻意装出的,也总会让你感觉到隐藏不住的妩媚和自信。
“御手洗先生近来好吗?”
看来重逢后该说的客套话告一段落,她想要谈些认真的事了。车速慢了下来,引擎声也逐渐低了下去,能更清楚地听到彼此说的话。她不直呼御手洗的名字,而称他为先生,倒让我一时把握不准他们之间的距离。
“他好着呢。”我告诉她,“除了在研究室工作外,他还一有空就到处跑,走到哪里都会让人很开心,因此大受欢迎。”
玲王奈以淡淡的微笑来回应我的话。她接着问我:“他和周围的人处得好吗?”
“他比我更像是瑞典人,就像在斯德哥尔摩住过一百年似的。”
“哦,是吗?这可太好了。”
玲王奈转身对我笑了笑,但我看得出,她的话语背后隐隐流露出些许无奈和寂寞。
“海因里希,你们俩一定很亲近吧?”
“哦,那当然,我们俩亲近极了。只要他放下了手头的工作,我们便一直待在一起,亲近得如同父子,不,如同兄弟。周末我们一起兜风,坐游艇在波罗的海上游弋,连到奥斯陆大学去也结伴同行。从前我没和前妻分手时我们也不曾这样终日待在一起过,所以直到现在我甚至连她抹过什么香水也说不清。可是我和御手洗却不同,我们俩之间似乎没什么秘密。他喜欢的画,喜欢的书,喜欢的酒,喜欢的菜,喜欢的小店,他拥有的兴趣……什么事我都清楚。哦,当然了,我唯独不清楚他心中的女人是谁,如果这么说你会爱听的话。”
遗憾的是,玲王奈对此竟显得无动于衷,只是对我微笑了一下而已:“得了吧,这些事,一会儿你要一件一件好好地告诉我。”
“当然没问题。不过照他自己说的,他的兴趣和喜好从待在日本时起就一点儿也没有变。”
“我在你的报道中见到御手洗的名字,非常惊讶。”
“哦,你是先发现他的名字,还是我的?”
“啊……我不记得了。”
“《瑞典百态》这本杂志,洛杉矶也能看到吗?”
“比佛利山庄的国会图书馆里有,我常去那里。”
“你对大脑研究居然感兴趣?这很难得。”
“你难道真没有看出来?我最大的兴趣莫过于心理学和大脑研究方面的课题了。”
“你不是跟我开玩笑吧?”
“不是,完全是真的,这些一会儿我们慢慢聊吧。”
“这些话题我倒可以陪你聊上几天。不管怎么说,我写过相关报道,从中还是学了不少知识。当然了,那仅是御手洗懂得的皮毛而已。”
从玛丽大街我们先向右拐,很快又向左转回来,停在一座外观装饰成红色的砖房前。门童听见车声,飞奔过来帮我们停车。玲王奈没有熄火,只是熟练地挂到空挡上,拉上了手刹。
门童显然认识玲王奈,高兴得满脸堆笑。也许他早就见惯了这位明星,并没有露出手足无措的样子。他替她打开了车门,手扶住门恭敬地立着。玲王奈缓缓下了车,反身又从后座上拿出一个装茶叶的大纸袋。我跟在她后面下车,这时才注意到,玲王奈穿的是一条很短的白色短裤。白短裤配白上衣,从上到下白得耀眼。我们一起向餐厅里走去,身后传来一阵往停车场疾驶而去的汽车声。
在我看来,玲王奈光临的架势比起女王也毫不逊色,所到之处人们都停住了脚步,满面春风地站立在一旁,用最高的礼节等待她的经过。我们离餐厅的大门还有二十英尺远,两排端着银盆的侍者就打开大门,恭立在门后,像见到心目中的偶像似的,眼里充满着抑制不住的好奇。玲王奈只要轻轻地拍拍谁的背,人群里就会爆发出热烈而兴奋的惊呼声。
餐厅不算大,但窗明几净,让人感觉很舒服。墙上挂着阿诺德·施瓦辛格的大幅剧照和年代久远的螺旋桨式飞机的彩色图片。也许是午餐时间刚过,店内已没有其他客人,好像所有人都在为我们两人服务一样。说不定店里真是这么安排的。
身穿白色西装的餐厅经理亲自把我们领到最靠里的窗前座位上,透过玻璃,我能看到外面一块写着“尼尔森路”的路标。
“今天早报上登着一条新闻,爱荷华州一位妇女一胎竟生了七个孩子。”坐下来后我对她说。
“是啊,我也读到了。这位母亲真了不起,也算得上是大明星了。今天我们摄制组的所有人私下都在议论这件事。这与我目前拍摄的剧情有关,我也很感兴趣。”玲王奈回答我,“目前洛杉矶正在上演基努·里维斯的影片《生死时速》呢。”
玲王奈说着摘下了墨镜,轻轻摆放在桌子上。她侧身脱掉上衣,里面露出一件无袖的白色短褂。不仅仅是胳膊,连肩膀的大部分也露在外面,这身穿着非常大胆和暴露,但我毫不以为奇。
店里十分暖和,确实不需要穿外衣。她的短褂非常性感,里面深色的胸衣若隐若现。这对我而言是一种幸运,我仿佛是个端坐在特等席上的观众,近距离地欣赏着她的演出。
“你爱穿白颜色衣服吧。”我对她说。
“这么打扮,你看我像席琳吧?”
“席琳是谁?”
“席琳·迪翁啊,我很喜欢她。”
她正要坐下,突然又停住了,我们听见有人踏着重重的步子向我们走来。
“海因里希,我想介绍你认识一下,他就是这里的老板。”
玲王奈向我的身后挥了挥手。我转身一看,一位身材壮硕的男子像一座小山似的立在我面前。
“噢,欢迎到我们Schatzi on Main餐厅来!怎么样,今天这里的刀鱼和安康鱼味道挺不错的,你们不来一份尝尝?”
男人浑厚的英语中夹杂着明显的德国口音。啊,竟然真是他,大明星阿诺德·施瓦辛格正满面笑容地对着我说话!我惊讶万分,几乎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我的上帝,我今天太走运了!”我不禁大声喊起来,竟忘了伸手和他握一握,“这真是永生难忘的一刻,玲王奈,你怎么不早点儿告诉我?您就是我仰慕已久的施瓦辛格先生?能见到您太荣幸了。您的电影我全都看过,尤其是那部《幼儿园特警》我简直太喜欢了,光录像带都看过好几遍。不用说,几部《终结者》也棒极了。”
“谢谢你的夸奖。”
“他从瑞典来,是个作家,咱们可得提防着点儿。”
“那好办,咱们一起给他爆点儿料吧,下周我可要和玲王奈结婚了。”施瓦辛格开玩笑地说。
“是吗,这可是头号大新闻。”我竖起一根手指。
玲王奈把刚才带来的纸袋子递给了施瓦辛格,说:“那就收好你的结婚证书吧。”
“OK,那太谢谢了。请慢用。”
大块头明星说着接过纸袋,便转身离去了。
玲王奈慢慢坐回椅子上,我也坐下了。我呆呆地望着她,真不知她还能变出什么戏法来。想想也好笑,那位御手洗洁不也一样让人惊讶吗?难道这是那座远东小镇出身的人共同的性格吗?
眼前玲王奈的笑容还是那样熟悉,和十年前相比仿佛一点儿都没变。这副笑容我在影院和寓所的录像机前不知见到过多少遍,已经牢牢印在心中。要说有什么变化,那只是变得更成熟,更从容,不但有艳丽夺目的外表,也有聪明伶俐的头脑。也许是东方人特有的优势,玲王奈依然显得那么年轻,仿佛还是个青春少女一般。
“你还是那么美。”我由衷地对她赞美道,“也许你这句话已经听多了,但我还是得这么说,你太美了。说起来不怕你见笑,我曾经不知幻想过多少回和你对面而坐的情景,真没想到这竟成了现实。”
“我们现在不就面对面坐着吗?其实真这么坐着,你倒不觉得有什么稀奇了,也许会说:‘嗨,不也就是这么回事吗?’”
我吃了一惊,忙起身反驳:“为什么?难道你真以为我会这么说?”
“电影演员不过是水中之月,镜中之花,你没听人这么说过吗?那些人都是胶片上的幻影,要没有音乐和灯光,他们便是再普通不过的一件道具。”
“不,你不是这样。你比我想象中的更美丽,能和你重逢,我实在很高兴。”
“你说的是真的?我听了真高兴。最近我正在酝酿剧本中角色的情绪,从前天起我情绪一直很低落,忧郁而沉闷,因为要扮演的角色在剧中很不幸。所以万一我影响了你的心情,也请多谅解。”
“要拍的就是《最后的出口》那部片子吧?”
“影片的名字也许还要改,因为剧情带点文艺色彩。”
“能简单地告诉我主要情节吗?”
“吃饭时最好别提它,真想知道的话,吃过饭再告诉你。”
“不会是和报纸上的一胎生了七个婴儿的故事有关吧?”
“暂时无可奉告。”她笑着婉言拒绝了我。
“平时你的心情也容易受剧中人物所左右吧?”
“我……说得对。因此我常显得郁郁寡欢。”
“对不起,这么忙的时候还约你见面。”
“不,没有这回事。见到你真的很高兴。海因里希,你也没怎么变,看起来比在罗马时更年轻了。”玲王奈努力做出爽朗的表情对我说。
“头发总算还留下了一点儿,还能再坚持个五六年吧。这期间我还希望能娶到个妻子呢。不过,你说的若不是客套话,我变年轻完全是沾了御手洗的光。”
“哦,我问你,那部《幼儿园特警》你是和御手洗一起看的吗?”
“不,没和他一起看,他对看录像根本不感兴趣。玲王奈,他看你演过的电影吗?”
玲王奈耸了耸肩,把手伸向菜谱,哼了一声:“这我哪儿知道啊?刀鱼和安康鱼你来哪一种?”
“刀鱼是什么鱼?这种鱼欧洲没有。”
“那你正好尝尝吧,我觉得味道不错呢。我来一份安康鱼。”
侍者走近我们,轻声问我们喝点什么。我要了杯荷兰的喜力啤酒,玲王奈点了杯冰茶。十分钟后,我们用啤酒和茶为这次再会碰了杯。玲王奈告诉我,工作之前她坚持不喝酒,对此我稍感美中不足。不过听她这么说,是不是明天晚餐时她打算和我喝几杯?
我盯着玲王奈,怎么都看不够。虽说她近日郁郁寡欢,但无论什么姿态的美女总是魅力无穷,况且,她为了不影响我的情绪,还尽力做出高兴的样子。为此我特别感谢她。
与她共进午餐是一种难得的经历,玲王奈总有说不完的话题来和我讨论。她对于大脑研究的了解程度,说实话,甚至连我都佩服不已。尤其是她所熟悉的心理学领域,我所掌握的知识都无法和她相比。照这样看来,让她代替我去采访御手洗,应该完全没有问题。
她特别热衷于打听我和御手洗之间的关系,提出的问题有些甚至让我难以启齿。我想,以前我采访那些娱乐界人物和模特时大概也是如此,经常提出不少令对方难堪的问题。因此对玲王奈所问的怪问题,我也只能报以苦笑,仿佛真的和御手洗有什么说不清的关系,正在被这名女记者穷追猛打,十分狼狈。最后我只好丢下餐刀和叉子,双手一摊,做出最坦率的答复:
“玲王奈,不管你怎么追问,我只能拍着胸脯向你保证,我和御手洗两人的关系的确是清白的。”
玲王奈听了以后笑了,但目光中总还透出些不信任的神色。
“你们整夜乘游艇出海去,真的是各睡各的床吗?”
我听了只能笑出声来。
“难道别人也老是这么问你的?”
“因为从你的话里,我觉得你好像爱上了御手洗似的。”
“你还真能捏造出这种让我说不清的事情。这种毫无根据的逼供,我自打四岁时接受盖世太保的审问以来还没经历过呢。”
玲王奈也放下刀叉,用餐巾擦了擦嘴角,靠在椅背上。
“那你告诉我波罗的海是什么样子吧。和这儿的海有什么不同?”
“哦,那可大不一样。这里的海水充满了太阳的气息和木头的气味,深深地渗进海风里。而波罗的海却相反,那里让人感觉潮湿、阴冷,而且还必定带着些岩石的气息。”
玲王奈静静地听着,不时点点头,像是在想象着我所形容的波罗的海风情。看到她若有所思的样子,我也开始不由自主地回想。对,的确如此,这里的海能闻出木头和沙子的气味,而北欧的大海却不同,它永远那么冰冷,波涛撞击着岸边深褐色的岩石,海水中泛起咸涩的海潮气息,千百年以来一成不变。
“北欧很冷吧?”玲王奈开口问道。
“是啊。那儿的一切都像是石块垒成的一样冰冷,而人就像石块之间的那些木头,能存在一时,但无法长久,很快就腐朽了、倒塌了,剩下的就只有石块。我曾经在柏林误入过一条大街背后的小巷,那是一条杂草丛生的石板路,脚下的石板已经磨平了,但上头还能看到两道清晰的车辙。我当时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因为这种路平时很少有人走过。我问一位路过的、家住附近的老人,万万没想到他这样告诉我:这还是当年古罗马大军的马拉战车走过时轧出来的车辙呢。这就是古老的欧洲啊。”
“这正是他们播撒下的火种啊!”
“火种?”
“是的,这些火种已经深深地渗进那片土地,经历数千年后,由白人基督徒们点燃了灿烂的文明之火。这些文明被完全地保留吸收下来,这就是现在的欧洲。我认为这种状态十分危险,它过于追求所谓纯粹,因此才会派生出各种狂热的排外思潮,排除异教徒,排除不同的人种,而且自己本身也变得越来越疯狂。”
“你说的是真的?”
“我从前曾经在维也纳住过一个冬天,就那么短的时间里,我已经变得有些不正常了。”
“你也能……”
我正要往下问,玲王奈笑着打断我的话:“对,我变了。当然,我本来就不正常。但我总担心御手洗会有什么事,害怕他被这样的氛围影响。我知道那个人平时就比我更不正常。”
她平静地说着,语气中丝毫听不出有开玩笑的意思。
5
这顿饭我吃得很高兴,饭后我们又一起喝了一会儿茶。我吃了几块小甜点,但玲王奈告诉我,工作前她要限食,所以她一块也没吃。
玲王奈轻声问我明天晚餐想吃点什么。我告诉她,上次到横滨去时,感觉日本料理很可口。玲王奈一听马上答应下来,提议明天一起去吃寿司。
饭费是玲王奈结的账。尽管我推让了半天,但她始终不答应。她的理由是:从欧洲来的机票已经让你出了,怎么能再让你请客?最后我只得把信用卡收了起来。
餐厅的背后是海滩,玲王奈提议说,离回去工作还有点时间,不如到海边走一走。我自然赞同她的意见。从这儿走不了几步就是海滩,因此我们把车放在停车场,穿过尼尔森大街,沿着人行道向海边走去。这一带沿着海岸盖了不少海滨住宅,既有传统木结构的房子,也有建筑杂志上最常见到的用水泥和玻璃砌成的时尚公寓。从这些楼房的间隙中隐约可以见到波涛翻滚的大海。
我们踏进圣莫尼卡的沙滩时,深秋的太阳已经西斜了,夕阳像一团黄色的火球,给海面染上了一层美丽的颜色。眼前的天空中遮着厚厚的云层,从云缝间洒落无数细细的光柱,仿佛把云朵一条条切割开来。风轻轻地掠过海面,掀起细细的浪花,闪动着粼粼的反光。在阳光的搅动下,海水看上去显得那么稠,仿佛马上要凝固成一面闪闪发亮的镜子。看到加利福尼亚海滩的这片景色,我心中又暗暗对比起家乡波罗的海的不同来。
在海滩上漫步自然要比平时走路慢得多。我们跨过海边杂乱破旧的木围栏,走过夏季为游泳者的安全而设置的瞭望楼,一路无语。周围的人渐渐稀少了,越靠近海,风也变得越大,吹得沙滩上一层细沙向我们身后滚过去,一边翻滚着一边发出悦耳的沙沙声,轻轻擦过我的脚踝。
当我走进海水的时候,猛一抬头,看见昨晚我散步时路过的圣莫尼卡码头隔着海湾出现在我右边。夕阳中高高的过山车像个金色的光环,不禁让我想起了母亲曾经佩戴过的金项链。我呆呆地望了它好久,心中浮想联翩,竟一刻也舍不得转开眼睛。我心想,这一定是上帝在召唤我,让我见到这美丽的光环后想起了小时候慈母的深情。在没来到这儿之前,我在北欧那片土地上遥想玲王奈,也觉得她像这轮金色的光环一样吸引人。
我把目光收回到玲王奈身上来,这才发现,和她一起默默地走了这么久,心情反而越发沉重。我努力想寻找一个能活跃点气氛的话题,于是问道:“你不是说过,一会再告诉我《最后的出口》这部影片的主要情节吗?”
我并没有经过太周到的思考就向她提出了这个问题,可是刚说出口后又觉得不合适,马上后悔了起来。我想到玲王奈一直都在回避这个话题,所以抬头看了看她。还好,玲王奈只是微微笑了笑,说:“故事情节很悲惨,凶手把被害人剁成几大块。可是拍这些场面时,灯光还打得特别亮。”
因为风大,玲王奈得提高嗓门说话,我也要集中注意力才能听清楚。耳边持续响着风的呜咽,这尖锐的声音使我的心情突然激动了起来,以致失去了平时的冷静。
“剧情真复杂,我也是头一次拍这种场面,太惨不忍睹了,还要当着摄制组那些人的面,我都觉得特别不好意思。”
我还没完全听懂她的意思,只好静静地等着她接着说。
“在剧中,我演的角色怀孕了以后又无法堕胎,只好偷偷叫了一个没有行医资格的医生到家里来,躺在厨房的灶台间接受堕胎手术。剧中我的形象太难看了,裙子要撩起来这么高,还要在腹部塞几条毛巾。”
“喂,这种角色你也……”我大吃一惊,脱口而出。至今她扮演过的大都是积极健康的形象,我简直无法想象她能出演这类角色。
“那么……镜头拍到哪个部位?”
玲王奈笑了。
“放心吧,只拍到腿部和臀部。反正拍到哪儿我自己也看不到,就这么劈开腿好几个小时,连羞耻心都麻木了。”
我实在担心这部电影会被拍成不堪入目的三级片。看来玲王奈显然什么都不顾了,她难道连自己身体的价值都没完全认识到吗?
“这么拍行吗?我是说……”
由于我的表情过于认真,玲王奈这才收起了笑容,但还是露出淘气的样子盯了我的眼睛好一会儿,然后闪开视线,大声地笑了起来。
“别担心,我还穿着两条内裤呢。我哪能不注意这些呢?”
她的解释实在让我有点哭笑不得。
“手术动完后大夫走了,家里只剩下我一个人,这时我开始大出血,厨房的地板上一片红,我因为失血过多昏了过去。唉,别说了,太惨了,我一想到这些情节就心情郁闷。不过拍电影用的血只是看起来像,完全没有血腥味,和真的血比起来要好多了。”
玲王奈的表情因为痛苦而扭曲了,右手不自主地按在腹部,好像肚子真开始隐隐作痛似的,看得我也有点不知所措。
越靠近海边,浪涛扑打沙滩的声响和波浪的撞击声也越大。这时我突然记起有一回在波罗的海边的一家游艇俱乐部的酒吧间里,和御手洗两人开怀痛饮的场面。那天也是这个时刻,夕阳西下的大海中传来阵阵波涛拍岸的撞击声。
其实那次小酌刚过去不久,顶多是一个月前的事情。眼下十一月的加利福尼亚海滩还这么暖和,而斯德哥尔摩从十月起就进入了冬天。我们喝酒时,酒吧里的壁炉已经烧得暖烘烘的,御手洗洁穿着一件不知从哪家小店里淘来的双层外套。
“御手洗先生向你提过吗?说他怀念日本?”
玲王奈的高声压过了风的呼叫,也打断了我的思绪。这个问题不知是不是巧合,竟和那天我们俩喝酒时的话题如此一致。御手洗洁平时总是爽朗地说些俏皮话,从没见过他流露出忧心忡忡的样子。我只遇见过那一回,在那个已经很冷的夜里,他不知怎么向我提起了故乡,提起了还在那里的友人。
“他对你说过什么没有?关于日本?”
玲王奈接着追问道。她的声音响亮而明快,一扫之前的沉闷。我脑子里虽然闪过一丝不祥的预感,但听到玲王奈的声音如此爽朗,便打消了自己的疑虑,开始考虑这些话该怎样开口对她说。现在回想起来,那真是我前所未有的失误。
“我只听他说过这一回。那是在一家叫拉尔森的、历史悠久的著名游艇俱乐部酒吧里。上个月我们俩在那里一起喝过酒。这家酒吧我们经常去,那里的气氛很适合我们,算得上是斯德哥尔摩我最爱去的酒吧了,我和御手洗都是那里的常客,甚至感觉泡在那里比待在自己家里还舒服点。”
玲王奈面露笑容,专心地听着。
“那天夜里,一杯酒下肚后我的心情不错,就问了洁一个问题。但这个问题傻得可以,后来我一直为此后悔。我是这么问的:洁,你喜欢人这种生物吗?他说,嗯,当然喜欢。听起来显然没把这个问题当一回事。他又说,喜欢大脑的神经传导回路,所以对大脑的所有者,人类本身,当然也喜欢了。这也是他一贯的思路和逻辑。接下来他说,就像喜欢狗和啤酒一样;也喜欢你,还有大海、斯德哥尔摩的街巷和游艇,都是一样喜欢。
“我告诉他,我问的不是这个。那时我想起了幼年时的艰辛,刚懂事时父亲就遇害了,为此我吃了许多苦。但是在欧洲,像我一样不幸的有整整一代人,都是因为战争而失去了父母、亲人和好友。小时候,母亲为了养活我和妹妹不知吃了多少苦,况且她还是贵族出身,比常人遭受的磨难更甚,连起码的自尊都无法保持。
“可是那段时间里,我对母亲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情。自然,通常意义上的爱和感激,这些都是有的,你能理解吧。在我心目中,母亲就像是透明的。我真正意识到母亲的存在,是在发现她精神已经不正常以后。我刚开始读高中那年,母亲发病了,被送进了疯人院。我只能一边在慕尼黑一家牛奶店做工,一边读书,还要天天去看望母亲。她早早就会到会客室等我,坐在那里编织些衣物,或者在纸上画些怪物似的动物。我看到她时,才真正从心里意识到爱这种感情的本质是什么。
“母亲编织的东西没什么价值,也没有什么用处,只不过是反复机械性的劳作成果,就像一大片蜘蛛网似的。她喜欢把自己织的东西给我看,笑着盼望我能夸奖她几句。
“我只能拼命想着夸奖的话语,想让母亲听了高兴。我还是个孩子,还想不出那么多夸奖的话,所以我心里特别难过,受到了意想不到的深刻伤害。从那时起我才明白母亲对我们的爱有多深,这种感情却只能用相反的方式让我体会到。我正是从那一刻才开始知道什么是爱和悲伤,什么是心里的伤痕。
“这些事情我虽然没有专门和我妹妹好好谈过,但我想她的心情应该和我一样吧。对于我来说,接下来结的那次婚也很欠考虑,给自己平添了不少烦恼。我的前妻心里也曾留有阴影,平日里要靠酒精的麻醉才能活下去。往往右手刚接过干模特挣来的钱,左手就把它送进酒馆买醉。我当时还尽量不让母亲知道我前妻的这种坏习气,母亲要看到了会更加生气。她狠狠地骂过我前妻,几乎是连哭带喊,但是这么做,对于改变她的习气于事无补。”
我住了口,自然地笑出声来,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尽量不去看玲王奈有何反应,只凭感觉知道她还在静静地听我说。这些陈年的痛苦回忆就像地层下堆积的高压瓦斯,深深地郁积在我心里。今天无意中提及过去,就像拔掉心中的栓塞,压在心里的话不断喷出来,想压也压不下去。
“我对洁说,我想问的不是你回答的;我的意思是想问问你,心里喜欢过谁没有?你是否感觉过与另一个人心灵相通,完全能体察对方的痛苦,并把它当做自己的事,真正在情感上融为一体,共同体会对方的悲哀和痛苦,并以此确定两人的关系。你究竟有过这种经验没有?
“听了我的话,御手洗考虑了好久,看来这些话多少也触动了他。他一改平日里玩世不恭的口吻,半天才开口。他告诉我,确实有过一次,但那几乎已经过去了二十年。那时他刚从美国回到日本,正是学着思考人生的年纪。当时他住在横滨一个小镇偏僻的旧房子里,每天光在屋里读读书,此外什么事也没做。这时他认识了一位日本人,年纪也很轻,看来曾受过很重的伤害,连自己是谁都已经记不清了,不知怎样才能活下去,而且正为女人问题而万分苦恼。总之,御手洗觉得已经没有人能比这个年轻人的处境更惨了,他连呼吸都快要停止了,是根稻草都想一把抓住。这个人走进了御手洗的屋子,就像已经踏在悬崖边的人,向他求救。
“御手洗刚见到他,就感到十分痛心。因为这位年轻人一无所有,既没有谋生的能力,也不知道未来要怎么办,而且正在沦为一桩阴谋的牺牲品。要是没人管,他很快就会丢掉性命,唯有御手洗能够想办法挽救他,他的生死就这样落在了御手洗一人肩上。御手洗告诉我,在这个时候,他突然产生了强烈的使命感,似乎领悟到了不可抗拒的天意。
御手洗说,他被年轻人那哀怨无助的眼神深深打动了。他向御手洗微笑,推开房门,坐在沙发上,伸手接过递过来的茶杯。做着这些动作时,他总要小心翼翼地看着御手洗的眼睛,似乎干什么都要取得他的同意。年轻人就像一个无助的婴儿或者盲人,用手摸索着寻找未来的人生,必须得有人在身边帮助,他才能活下去。
“御手洗清楚地告诉我,那位年轻人长着白净的脸庞,总是穿着一件白衬衣,单薄的身子在他面前晃动着,无论做什么都要用哀求似的眼神看看他的脸,这种眼神让他无法装作视而不见,就像一记重拳重重地击打在他的胸前,心痛和怜悯难以抑制。这种感觉他以前从未有过,所以他当时就下定了决心,一定要帮助这个人,拼尽全力也要让他渡过难关。那一刻他仿佛感悟到了什么,细细想起来,正是在那时他心里产生了这个念头:人不能光是为自己活着,许多时候必须站出来为别人做点什么,给他们指路,给他们智慧。‘我生来就担负着这种使命,海因里希,你看这可以回答你那个问题吧?’御手洗就是这样对我说……玲王奈!”
我倒吸一口气,看了她一眼。玲王奈已经痛苦地用双手捂住了自己的脸。我担心极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玲王奈,真对不起,我是不是说了什么伤了你的心?”
“不,没关系,我不要紧。”
她回答道,双手慢慢松开了,可是我听得出她在撒谎,因为她的声音里带着哽咽的鼻音,肩膀也在微微颤抖。她打开了提包,从里面拿出一块手绢。
“我正在酝酿剧中人物的感情,看起来很好笑吧?”
说着,玲王奈哈哈地笑出声来。她把手绢按在鼻子上,使劲擦了擦。可是从我站着的位置上,可以清楚地看见她睫毛上沾着的泪水。
“不过……这种心情来得倒也很及时,今晚拍片时反正会有哭戏。但是哭得多了,又怕开拍时流不出多少眼泪来,所以不知道该怎么办呢。真的没什么,你放心。”
她说着,嘴角在微微抖动。看得出,玲王奈虽然佯装欢笑,但心里的失落和痛苦一点儿也没减轻。此刻她的鼻尖红红的,悲伤之情难以抑制,于是用手绢捂住了脸。
“真的没什么。你别担心。这种情况在我身上经常发生。你能不能说点什么高兴事让我听听?哦,御手洗洁居然会说出这样的话,哈哈,这太奇怪了。不,正因为是他,所以才会这样说啊!”
玲王奈咬紧牙关,哭出了声音,肩膀剧烈地抖动着,双手猛地捂住了脸,手提包也掉落在沙滩上。接着,她双腿瘫软着慢慢跪在了沙子上。我惊呆了,伸手想拉住她,但又不敢碰她的手,就这么呆呆地站着,做什么也不是,只能愣愣地看着这位著名的女演员在听过我说的话后失声痛哭着。
过了大约五分钟,玲王奈才慢慢伸出手,捡起了自己的提包。我见她想站起来,急忙把手伸了过去。她拉住我的手缓缓立起身来。我看见她低垂着的脸上,尤其是嘴唇,竟然难过得扭曲了。
玲王奈直起身,用手绢掩住鼻子和嘴,抬头向海天相接处望去。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就这么直挺挺地站着,什么话也没有说。看见年轻女子在自己身边哭得这么伤心,对我来说已经是三十年前的事了。那一次痛哭的人不是前妻,而是我妹妹。所以这时,我对这位有名的女演员,不禁产生了一种面对妹妹或者女儿般的感觉。虽然我对刚才说的话后悔不迭,但这种心情多少带给我一些安慰。
“玲王奈,你……”
我吞吞吐吐地开口。虽然对女人的心理缺乏了解,但大体上我已经知道她伤心的理由,只是我无法把它说出口,无论如何,我不想给她的心再添几道伤口。
“海因里希,你嫉妒过一个女人吗?”
突然,玲王奈转脸对我说。
“嗯?”
我听不懂她的意思。
“就是说,有没有哪位女人夺走了你心爱的女人。”
“噢……”
我总算明白了。但不幸的是,这种奇特的经历我确实没有过。
“没有。”
我边回答,边注意观察她的反应。但玲王奈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我总算有机会把刚才说了一半的话接着说完。
“你真的那么爱御手洗吗?”
听到我的话,玲王奈落寞地微微一笑,只回答了我一句话。
“我讨厌自己的性格,一件事在心里老放不下。”
说着,她拿开手绢,轻轻转了转头,在她脸上,因为绝望而产生的虚脱感格外分明。
我们俩就这么默然伫立着,实在想不出该说什么好。十分钟,又十分钟过去了。这段时间里我一直在想着,那件看起来那么遥远的而光芒熠熠的东西,它并不属于我。这就是我说错了话的报应。在拉尔森俱乐部和御手洗对饮的那天夜晚,不知为什么,我不满足于仅仅和他讨论什么神经回路、狗还有游艇,而想要再深究那些复杂的问题。结果这些多余的话却让我失去了玲王奈。
我看了看四周,多亏时间已经很晚了,这儿的沙滩又远离码头,很少有人走到这儿来。我们呆立着的时候,夕阳已经悄无声息地落下,周围也慢慢变暗,风开始冷起来。洛杉矶的十一月,天已经黑得很早了。
“往回走吧,晚上我还有事要做。”
玲王奈轻声说着。我抬头一看,她正看着腕上那块小巧精致的手表。这句话是我最怕听到的。
“玲王奈,我真不知该怎么说。”
“你别介意,我送你回去吧。”
她的话听起来那么落寞,我觉得要是自己是个绅士,就绝不能同意让她那么做。
“不,玲王奈,我还想在海滨再散散步。这里回饭店还有电车可坐,你先走吧。反正离饭店也不远。”
“好吧。”她说。
“那我就先回去了?”
“当然没问题。”我尽力装出高兴的语气,“谢谢你的款待,碰见施瓦辛格先生请代我问个好。”
“抱歉,我先回去了。”
玲王奈说完,往后倒退着走了两三步,然后突然停了下来,慢慢转向我。
“海因里希,那么明天的晚餐……”
“对不起,玲王奈。”我赶紧打断了她的话,“明天一早,我有要紧事要赶往马萨诸塞州,只有今天有时间,原来不好意思对你说。”
我只能这么说。玲王奈仍然站立着没有动。
“海因里希,我不是那个意思……”玲王奈解释道。
我连忙伸手到上衣里面的口袋里:“这儿有我的名片,上边有我的电话和住址,什么时候心情好了,再给我一次改正错误的机会吧。不着急,什么时候都行,明年,后年,都可以,等你心情恢复了的时候。”
玲王奈点了点头,没有说再见。我把名片递到她手里时,她突然扑向我,身体紧贴着我的胸膛,双手颤抖着轻轻搭在我背上。
一阵淡香袭来,我知道那是她的气味,从她身上和她的悲伤中散发出来的。
我们相拥了好久,玲王奈松开我的身体,紧紧抓住我两只手。她的身子一直在微微抖动着,我也难过得几乎忍不住落泪。她慢慢凑近我的脸,在我脸颊上吻了吻。她的泪水挂在了我的脸上。
“真对不起。”她对我说道。
“别这么说,是我对不起你。”我告诉她,“开车时多加小心。好好干你的事业吧。”
“再见!”
她无力地回答,接着慢慢转过身,踏着沙子,向那家餐厅的停车场独自走去。我站立在沙滩上,等着她转身笑着向我招手,但玲王奈一直没有回头。周围已经很暗了,至少在我目光所及的范围里,她始终没有转身向我挥手。那白色的身影随着圣莫尼卡码头的潮水声,渐渐消失在黄昏的黑暗里。
我站着张望了好久,才转身向前走去。我就这样在沙滩上漫步着,朝着刚才在夕阳中发亮的过山车的方向。
[1] 保罗·纽曼(Paul Newman,1925-2008),美国著名演员。《骗中骗》(TheSting)是一九七三年的影片,斩获多项奥斯卡奖。
[2] 英格玛·伯格曼(Ingmar Bergman,1918—2007),瑞典著名导演和剧作家,二十纪电影大师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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